某天深夜,一隊官兵舉著火把衝進村子,厲聲宣布即刻宵禁,勒令所有人必須熄滅燈火。
他們手持水桶和麻袋,正要去撲滅那些“違規”的燈。
就在這時,一群孩子從各家的屋裡跑了出來,他們什麼也沒說,隻是手拉著手,將那排油燈緊緊圍在中間。
為首的一個孩子,正是張阿妹的弟弟,他挺起胸膛,用清脆的童音大聲背誦起張阿妹教給他們的《不字歌》:“你不讓我說,我偏要高唱。你不讓我亮,我偏要點上!”
“你不讓我亮,我偏要點上!”其餘的孩子也跟著齊聲高喊,那稚嫩卻無比堅定的聲音在夜空中回蕩。
官兵們麵麵相覷,看著那一張張倔強的小臉和一雙雙在燈火映照下亮晶晶的眼睛,手中的水桶竟無論如何也潑不下去。
最終,為首的軍官揮了揮手,帶著隊伍沉默地退走了。
從那夜起,“守燈童”成了村莊的象征。
不久,連鄰村的孩子們也開始學著製作自己的“不怕黑”燈。
北境線上,巡路人陳十一病倒了。
他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咳得撕心裂肺。
他守著的那條連接兩個鎮子的百裡荒路,已經連續十年,夜夜都有他的燈籠作為指引。
他想,這條路大概要重歸黑暗了。
他甚至能想象出那些行路人臉上的失望與恐懼。
然而,第二天清晨,當鄰村的獵戶扛著一杆土槍路過他家時,朝屋裡喊了一嗓子:“陳十一,你安心養病,今晚的後半夜,我替你走一段。”陳十一掙紮著起身,還未及道謝,獵戶早已大步走遠。
第三天,一支路過的鹽幫駝隊聽說了此事,領頭的把式二話不說,解下兩匹備用馬的韁繩,係在了陳十一的門前,隻留下一句:“馬比人快,讓替你的人省點力氣。”
第七天,一個風塵仆仆的少年徒步來到他家門口,放下背上的行囊,裡麵裝滿了傷藥和乾糧。
少年說,他是十年前被陳十一從狼嘴下救出的那個商賈的兒子,父親臨終前囑咐他,一定要來還這份恩情。
從此,這段百裡荒路再也沒有一個夜晚陷入過黑暗。
獵戶、腳夫、貨郎、乃至素不相識的旅人,都開始自發地參與這場無聲的接力。
有人在路上問起他們這樣做的緣由,得到的回答總是驚人地相似:“沒什麼,不過是還一段路。”
柳如煙獨坐在最初那座山崗的頂峰,遙望著廣袤大地的西北方向。
她體內的“無相冥”與大地深處那些微弱的光芒早已建立起一種玄妙的聯係。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那股來自西北的、足以冰封萬物的冷流仍在緩緩推進,但它的速度,確實比最初預想的要慢了許多。
因為它每向前蔓延一寸,都要撞上那些在黑暗中悄然亮起的、新的燈火。
那些燈火或許是一句流傳的話語,一盞不滅的油燈,或是一段被眾人延續的路。
她輕撫著袖中那最後一撮冰涼的鈴灰,心中想道:“他們終於學會了,在風暴真正來臨之前,自己睜開眼睛。”
春分之夜,萬物複蘇。
張阿妹領著村裡所有的孩子,在村口舉行了一場簡單的“初燈禮”。
沒有慷慨激昂的演講,也沒有繁瑣的儀式,隻是一盞盞寫著“我不怕黑”的小油燈,由孩子們親手點亮,依次傳遞,直到整個村口亮如白晝。
就在一片溫暖的寂靜中,一個年紀最小的女孩,忽然哼唱起一段旋律。
那調子很陌生,詞句也模糊不清,像是夢中的囈語。
可奇異的是,她身邊的其他孩子,竟一個接一個地跟唱起來,仿佛這首歌早已刻在他們的記憶深處。
歌聲乘著晚風飄向遠方。
不知過了多久,隔壁村莊的夜幕中,也遙遙地亮起了一片燈火,隱約有歌聲傳來,應和著他們。
接著,是更遠處的山坳,再遠處的河灣……燈火與歌聲,如同一場無聲的瘟疫,迅速蔓延開來。
百裡之外的山巔,柳如煙在風中聽見了這首歌。
驛站裡,楚瑤停下了準備新紙的手筆,側耳傾聽。
土炕上,陳十一虛弱地睜開了雙眼,渾濁的目光中透出一絲神采。
沒有人知道這首歌從何而來,叫什麼名字,但每一個聽到它的人,都覺得它早就藏在自己的心裡——就像風,從來不說自己是誰。
歌聲漸漸平息,大地重歸靜謐,但那些連綿的燈火卻依舊在黑暗中閃爍,如同一條橫亙於世間的溫暖銀河。
柳如煙緩緩收回目光,一直古井無波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一絲難以言喻的凝重。
她垂下眼簾,將心神沉入腳下的大地。
就在這時,她袖中那隻裝著鈴灰的錦囊,毫無征兆地微微顫動了一下。
一股比西北寒流更深邃、更古老的氣息,正從地脈的最深處,悄然蘇醒。
那不是人的力量,亦非天地的災厄,而是一種沉寂了太久的、龐大的意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