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心跳並非來自血肉,而是源於岩石與金屬的共振。
柳如煙順著這股違和的脈動,穿過荊棘叢生的密林,來到一處斷崖之下。
風從崖壁的裂隙中呼嘯而出,帶著泥土深處的腥冷。
那規律的搏動聲,正是從這裂隙深處傳來。
她毫不猶豫,側身閃入其中。
洞穴內部遠比入口看起來要寬闊,潮濕的空氣裡彌漫著鐵鏽與陳舊陶土混合的古怪氣味。
洞壁上沒有鐘乳石,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人工刻痕,繁複的弧線與直線交織成一幅巨大的、類似羅盤的陣列圖。
這些刻痕光滑得不屬於自然,仿佛被某種力量長年累月地打磨。
而在陣列圖的中心,是一座粗糙的石台。
台上整齊地擺放著七八個半人高的陶甕,甕口敞開,裡麵盛滿了黑色的泥狀物。
柳如煙走近,那股死寂的心跳聲愈發清晰,正是從這些陶甕中發出。
她伸出指尖,輕輕觸碰其中一具陶甕的邊緣,一股冰冷的震顫順著指尖傳遍全身。
她緩緩閉上雙眼,將自身的感知沉入那黑泥之中。
瞬間,無數混亂的思緒碎片如潮水般湧入她的腦海。
這不是大地的記憶,而是人的情感,微弱、斷續,卻又帶著一種詭異的統一性。
“放棄無謂的掙紮,順從集體的意誌,方能獲得安寧。”“個體的苦痛在群體的洪流中不值一提。”“感受我們,成為我們。”這些聲音,這些句子,該死的耳熟。
柳如煙的眉心緊緊蹙起,她強行在混亂的信息流中追溯其源頭。
終於,她捕獲到了一段清晰的核心片段——那是她自己的聲音,在南村廢墟上對幸存者們說的話:“……不要沉溺於過去的傷痛,我們必須彙聚成一股力量,才能活下去……”然而,她的話語被截取、扭曲、重組成了一種全新的、冰冷的教條。
他們抽離了她話語中的撫慰與鼓勵,隻留下了服從與抹殺個性的框架。
她猛地睜開眼睛,眼底的驚愕化為刺骨的寒意。
這黑泥,是用無數人的骨灰與鐵砂混合而成,再以某種陣法驅動,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情感共鳴裝置”。
它正以自己的言論為藍本,不斷地向外輻射著虛假的共感,誘導著這片土地上的生靈產生同樣的“覺悟”。
多麼惡毒的模仿,多麼精準的褻瀆。
柳如煙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譏誚。
她抬起手,寬大的衣袖在空中劃出一道淩厲的弧線,猛地揮向石台。
砰!
砰!
砰!
數具陶甕應聲而倒,黑色的泥漿混雜著骨殖的碎屑流淌一地,那規律的心跳聲瞬間紊亂,最終歸於沉寂。
她看著滿地狼藉,聲音不大,卻在空曠的洞穴中激起回響:“把心做成回音壁,你們就再聽不見自己。”
同一時刻,在數十裡外的新建城鎮裡,楚瑤正路過一間窗明幾淨的學堂。
朗朗的讀書聲從中傳出,本該是令人欣慰的景象,卻讓她的腳步猛地頓住。
“遇不平,當不忿,然前輩之不忿已成往事,不可效仿。”“聞舊律,當不從,然我輩之不從將立新規,務必遵行。”“心有不願,當三思,一思是否於眾有益,二思是否於己有損,三思是否離經叛道。”這……這是什麼?
楚瑤渾身的血液都快凝固了。
這些被孩子們奉為圭臬的條文,分明是她十年前在酒後與人爭辯時,隨口說出的一連串反話和質問。
她記得自己當時的原話是:“難道前輩不忿過,我就不能不忿了?”“你們一邊說著不從舊律,一邊又急著立自己的規矩,這跟他們有什麼區彆?”“彆他媽跟我談什麼不願,先告訴我什麼是願!是不是隻要對你們有利,我的不願就得閉嘴?”她的一腔怒火,她的滿腹嘲諷,如今被刨心剔骨,隻剩下僵硬的骨架,被譜寫成了一部名為《不願經》的荒唐法典。
她一腳踹開學堂的門,在滿堂驚愕的目光中,死死盯住講台上的那位講師。
“誰讓你們教這個的?”她的聲音因為憤怒而微微顫抖。
“楚瑤大人?”講師先是一愣,隨即露出恭敬而狂熱的微笑,“您終於來了。這正是為了傳頌您的思想。正因您反對一切教條,我們才更要將您的‘反教條’思想製度化、經典化,以免後人遺忘您的偉大。”“偉大?”楚瑤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她一步步走上講台,指著牆上裱起來的經文,“我說‘彆逼我笑’,是為了讓人學會怎麼哭!不是為了給他們戴上另一副名為‘不願’的鐐銬!你們這是在閹割思想!”“但思想若不加引導,便會滋生混亂。”講師依舊不卑不亢。
楚瑤怒極反笑,她不再廢話,拂袖一揮,一股勁風將沉重的講案掀翻在地,書本紙張散落一地。
緊接著,她轉身躍起,一把扯下牆上那張巨大的《不願經》,在所有學生和講師呆滯的目光中,雙手用力,將其撕成了碎片。
“當反抗成了課本,”她的聲音響徹整個學堂,帶著一絲悲涼的決絕,“革命就已經死了。”當晚,楚瑤獨自坐在客棧的屋頂上,一封沒有署名的信被夜風送到了她的腳邊。
她打開信封,裡麵隻有一張素箋,上麵用清秀的字跡寫著一句話:“他們想讓你變成你自己最討厭的東西。”
素花園裡,一夜之間生出了許多變化。
原本隻是張阿妹種花養草的清靜之地,此刻卻被一圈圈五彩斑斕的絲繩圍了起來,如同神聖的禁區。
花園中央,更是立起了一座半人高的木雕人像。
那人像雕工粗糙,卻能一眼認出是張阿妹低頭澆水的模樣。
村民們絡繹不絕地前來,在人像前擺上瓜果,點燃香燭,對著那木頭雕像磕頭祈禱,求病愈,求豐收。
一個年輕婦人抱著生病的孩子,一邊磕頭一邊哭泣,額頭都磕出了血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