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個風雨大作的夜晚,她沉默地站起身,故意掀開了茅屋頂的一角,任憑冰冷的雨水灌入,打濕了她的床鋪和全身。
翌日清晨,一群途經此地的少年獵手,見到這破敗的屋子和渾身濕透、狀若木雕的女人,動了惻隱之心,便自發地幫她修繕起屋頂。
張阿妹不道謝,也不阻攔,隻是在他們完工後,默默遞過去一瓢混雜了更多草籽的泥漿,用眼神示意他們:“想幫,就種點亂七八糟的。”少年們不明所以,但還是照做了。
數月之後,這片小小的荒地長出了一片誰也叫不出名字的植被群落。
不同植物的枝葉毫無章法地交錯、纏繞,如同無數打結的繩索。
它們開花的時間毫無規律,凋零時也悄無聲息,仿佛一場沉默而瘋狂的生長。
路過的獵戶遠遠望見這片怪異的綠地,都覺得心底發毛,稱其為“瘋地”,寧可繞遠路也不願靠近。
與此同時,早已退隱的楚瑤,識海深處仍存留著一絲最後的警覺。
她察覺到近來的夢境過於平穩了,平穩到竟無一絲錯亂,甚至連最細微的波瀾都未曾泛起——這種反常的“正常”,讓她立刻懷疑自己是否已在不知不覺中被那個無形的係統靜默吸納,正在被格式化。
為了驗證是否存在一個“被遺忘的極限”,她重返了自己出生的那個漁村。
她赤腳走上沙灘,在即將漲潮的岸邊,用手指一筆一劃,緩緩寫下自己的名字。
潮水如約湧來,帶著白色的泡沫漫過字跡。
然而,當潮水退去,那兩個字非但沒有消失,反而在濕潤的沙地上留下了更加深刻、奇異的紋路,那扭曲的筆畫,竟與《不願經》開篇第一句的倒影彆無二致。
楚瑤心頭劇震。
她明白了,連“消失”本身,都成了可被模仿與定義的一種狀態。
她的抹除行為,被係統解讀、收錄,並賦予了新的、屬於係統的意義。
當夜,她避開所有人,潛入冰冷的海水中,一直下沉到海底的淤泥裡。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她以舌尖舔舐著一塊粗糙的礁石,用上古的音節,在心中默念了三遍自己的真名。
然後,她狠狠咬破舌尖,將一口精血與身下的淤泥攪成混沌的一團,用儘最後力氣將它推向更深的淵海。
“這一次,”她在無聲的深海中低語,“連我自己,都不能再認出我。”
就在那團混雜著真名、精血與混沌的淤泥沉入深淵的瞬間,遠在大陸中央的璿璣閣禁地,那顆外殼上天然裂開一個“不”字的種子,終於破土而出。
一株嫩芽頂開泥土,生長到寸許便戛然而停,既不繼續伸展,也不見絲毫枯萎,隻是在原地靜靜地搖晃。
它的搖晃頻率極為怪異,與風無關,與地脈的搏動更是完全脫節,仿佛在遵循另一個世界的節拍。
守夜的弟子起初以為是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待他提著燈走近細察,卻驚恐地發現,周圍作為警戒線栽種的絕情藤母株,竟集體停止了分泌賴以為生的熒光孢子,所有的藤蔓都蜷縮起來,仿佛在極力回避著某種令它們感到恐懼的禁忌之物。
謝昭華被緊急喚來,她架設起最新的儀器,得到的結果卻是一片空白。
儀器顯示該植株不存在任何形式的能量波動,基因序列掃描也無法與數據庫中任何已知物種匹配。
就在她準備伸出機械臂進行活體采樣時,那株幼苗忽然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不是被風吹動,也不是源於震動,那是一種純粹的、發自內心的……拒絕。
幾乎在同一刹那,仙界廢墟的最深處,那塊最大、最古老的殘儺麵具,其緊閉的獨眼猛然擴張,化作一道深不見底的豎瞳。
麵具核心的日誌流以人類無法理解的速度瘋狂刷新:“警告:檢測到非對抗性否定信號……邏輯鏈出現根本性斷裂……請求……重啟……”
話音未落,整塊巨大麵具的表麵,浮現出無數蛛網般細密的裂紋,仿佛一張亙古不變的臉,第一次嘗試著學習如何皺眉。
那團攪動著真名與精血的淤泥沉入無光的海溝深處,楚瑤的意識隨之沉降,切斷了與陸地、與天空、與一切熟悉感知的聯係。
她在絕對的黑暗與死寂中等待著,不知是等待著徹底的消亡,還是等待著某種審判。
然而,先於任何結果到來的,是一種奇異的、源自地殼深處的搏動。
那不是心跳,也非脈衝,而是一種古老的、恒定的溫暖,正從下方遙遙傳來,仿佛在無聲地召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