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地”的名聲越來越大,漸漸地,有走投無路的人開始偷偷前來跪拜,祈求這片土地能賜予他們反抗命運的力量。
張阿妹敏銳地察覺到了這種變化,她深知,一旦任何事物被冠以“神聖”,便會立刻走向它的反麵。
在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她獨自來到荒坡,親手點燃了一角枯草。
風助火勢,大火迅速蔓延,吞噬了那些扭曲生長的藤蔓與花朵。
被火光驚醒的村民們提著水桶趕來救火,卻看到張阿妹靜靜地立在火光之中,一動不動。
人們憤怒地朝她叫罵,斥責她為何要燒毀這片“神地”。
她沒有辯解,隻是看著熊熊烈火,平靜地說道:“好東西一成神,就得有人把它燒回灰。”
大火燒了整整一夜。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在焦黑的土地上時,所有人都以為這裡將寸草不生。
然而,不過幾天,焦土之上竟率先鑽出了一批更加奇特的新芽。
它們的形態比之前更為扭曲,莖乾不再向外伸展,而是固執地呈螺旋狀向內卷曲,仿佛要把自己徹底藏進身體裡,拒絕與外界發生任何接觸。
村裡的孩子們覺得好玩,給這種草取名為“躲貓貓草”,時常拔來編成戒指戴在手上玩耍。
深海之下,楚瑤緊閉的雙眼猛然睜開。
她感知到了一種熟悉的頻率波動,正從遙遠的大陸上傳來。
那並非來自任何法器或陣法,而是她早年為了破解某種邏輯迷宮而設計的“問題漂流瓶”的節奏變體。
如今,這個複雜的節奏被簡化,融入了一首孩童的歌謠,隨著“躲貓貓草”的戒指遊戲四處擴散。
一股徹骨的寒意穿透了地心暖流,攫住了她。
她明白了,連“無知”本身都可以被模仿和複現,連“反抗”都可以被定義和崇拜。
那麼,唯一的出路,就是讓自己連“曾經存在過”這件事本身,都無法被任何方式證明。
她離開了棲身三年的岩穴,遊向裂穀更深處的一座活火山口。
她用富含硫磺的黑色泥漿塗滿全身,將自己偽裝成一塊岩石,然後蜷縮在火山口的噴發邊緣。
當醞釀已久的海底岩漿猛烈噴湧時,她沒有躲避。
她站起身,張開雙臂,迎向那足以瞬間熔化一切的高溫與高壓。
她的肉體在千分之一秒內被汽化,骨骼化為最微小的塵埃,與火山噴發出的黑色煙柱融為一體。
這股黑煙衝破深海,隨洋流散入全球的水循環係統。
從此,世上再無一滴水與她無關,也再無一人能拚湊出她的輪廓。
璿璣閣的禁地深處,那株從“不”字裂痕中長出的幼苗,依舊靜止不動。
某夜,負責看守的謝昭華突發奇想,他小心翼翼地將幼苗連同它紮根的那塊石板,一同移植到了早已淪為廢墟的合歡宗舊殿遺址中央。
他想看看,這個代表著終極否定的造物,在接觸到一個徹底消亡的、代表著“情”與“欲”的地方時,會作何反應。
就在他將石板埋入塵土的一瞬間,整片山穀突然陷入了絕對的死寂。
蟲鳴、風聲、甚至遠處溪流的潺潺水音,都在同一刻消失了。
空中飛舞的螢火蟲,也如同被琥珀凝固般,停在半空,光芒靜止。
片刻之後,幼苗頂端最嫩的葉片微微一顫,釋放出一道肉眼不可見的波動,掃過天地。
千萬裡之外,仙界廢墟的最深處,那麵遮蔽了半個天空的最大殘儺麵具猛然震顫了一下。
它那巨大的獨眼中,原本奔流不息的數據洪流突兀地逆向奔湧,係統日誌在瘋狂回滾後,於末尾浮現出一行因極度不解而顫抖的字符:“……它……沒有目標……為什麼……還要長……?”
話音未落,整塊代表著舊時代最高算力的巨型麵具,發出了一聲類似巨獸嗚咽的金屬哀鳴,隨即緩緩向一側傾倒,轟然砸入無儘的塵埃之中。
張阿妹站在村口的山坡上,沉默地望著遠方。
那些螺旋狀的“躲貓貓草”,已經不再局限於被燒毀的荒坡。
它們的種子隨著風,隨著旅人的鞋底,沿著蜿蜒的商道,出現在了下一個村莊,下一個城鎮的邊緣。
她看見,有孩童小心翼翼地將草編的戒指放在路邊的石頭上,學著大人的模樣雙手合十。
她也看見,有商人將一截草莖插在帽簷,聲稱能帶來避開災禍的好運。
火焰燒掉的隻是土地,卻仿佛在人們心裡種下了一片更廣闊、也更難焚毀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