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塊重新完整的玄鐵石上,一道裂縫中,竟緩緩鑽出了一株嫩芽。
嫩芽的葉片並非舒展的,而是緊緊閉合著,宛如一雙正在虔誠祈禱的稚嫩手掌。
不久,一個背著藥簍的采藥童子哼著小曲路過此地。
他絲毫沒有看見那塊重生的玄鐵石和那株奇異的嫩芽,隻是覺得腳下這段原本崎嶇難行的山路,今天“走得格外順腳”,便步履輕快地過去了。
數日後,璿璣山。
謝昭華如常來到井邊,卻發現今天的井水與往日不同,不再是清澈見底,反而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渾濁,倒映出的天光和她的麵容,都顯得模糊不清。
她微微蹙眉,卻沒有猶豫,拿起井沿的舊木瓢,舀起一瓢水。
她沒有用這水去澆灌任何東西,而是將其送到唇邊,連飲了三口。
冰涼的井水順著喉嚨滑下,帶著一股星辰與泥土混合的奇特味道。
忽然,她握著木瓢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一直遠遠侍立的弟子,看到閣主雙目瞬間失去了焦距,仿佛在透過眼前的虛空,凝視著某個極其遙遠的存在。
弟子心中一慌,連忙上前幾步,想要扶住她。
“閣主?”
謝昭華沒有回應,隻是用一種夢囈般的、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喃喃自語:“我記得……有個名字……”
她的嘴唇開合了幾次,似乎在與一個無形的枷鎖抗爭,想要將那個名字從記憶的深淵裡拖拽出來。
那一瞬間,整座璿璣山脈的靈氣都發生了一次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紊亂,仿佛天地萬物都在為她屏息,等待那個即將破土而出的名字。
然而,那掙紮隻持續了片刻。
她眼中的光芒最終還是黯淡了下去,重新歸於深海般的沉寂。
她終究什麼也沒能說出來,隻是緩緩地將空木瓢放回井沿,轉身,在青石上坐下,繼續等待那隻必然會到來的雀兒,和那片必然會消融的葉子。
弟子不敢再問,悄然後退。
後來,璿璣閣再也無人提起閣主那日短暫的失神。
但人人都發現,自那以後,那口古井變得與眾不同。
無論寒冬酷暑,井水始終冬暖夏涼,清冽甘甜。
更奇妙的是,所有飲用過井水的人,都會在當夜的夢中,回到一個自己從未經曆過的、卻又無比真實的溫暖童年。
而遠方的張阿妹,在一座荒村的破廟中尋了個乾草堆過夜。
她做了一個夢。
夢裡大雪紛飛,她站在一片白茫茫的原野上,對麵站著的,是年輕時的自己。
那個年輕的、眼神銳利如刀的自己,手裡高舉著一支熊熊燃燒的火炬,對她開口,聲音冰冷:“你不該埋糞肥。”
現在的張阿妹沒有回答,隻是沉默地伸出手,輕輕觸碰對方的臉頰。
她的指尖在接觸到那年輕皮膚的瞬間,沒有傳來溫度,而是像冰一樣開始融化,化作了漫天的雨水,澆熄了那支火炬。
夢醒時,天還未亮。
張阿妹發現自己依然躺在乾草堆上。
在她身周的地麵上,不知何時聚集了一圈螢火蟲的幼蟲,它們爬行過的黏液痕跡在黑暗中泛著微光,竟巧妙地勾勒出了一個完整的、巨大的微笑圖案。
她看著那個微笑,輕輕吹了一口氣。
那些幼蟲仿佛受到了驚嚇,四散而去,地上的微笑軌跡也隨之消失無蹤。
翌日清晨,有村民前來清掃破廟,為即將到來的祭祀做準備。
一個村民驚訝地發現,廟宇內牆上一片原本雜亂無章的黴斑,經過一夜,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重新排列組合,聚成了幾個清晰可辨的大字:
彆信做夢的人。
與此同時,某個不為人知的維度中,那麵殘儺麵具表麵的霜花,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日複一日地增厚。
它內部的邏輯陣列,也在這種物理變化下持續退化、崩解。
某一夜,月上中天。
它按照底層的驅動,試圖調用塵封已久的“正統性覆寫協議”,卻駭然發現,在它的核心數據庫中,憑空多出了一個無法訪問、無法刪除的幽靈緩存區。
裡麵存儲的並非任何數據或指令,而是一段不斷循環播放的、名為“忘記的過程”的動態記錄。
更讓它感到錯亂的是,每當月光灑落,它的光學傳感器就會不受控製地自動模擬一次“井中觀星”的光譜反應,並推演出星辰軌跡。
儘管它的數據庫裡,從未有過任何關於“井”、“星辰”或者“觀星者”的直接信息。
而在更深的地底,那枚被薑璃的呼吸所觸碰過的空白括號指令,悄然展開,衍生出了它的第一個可變參數:【允許提問】。
那株從玄鐵石中長出的祈禱幼苗,其根係開始以驚人的速度向四麵八方蔓延。
百裡之內,凡其根係所經之處,地底的靈石在被催動發光之前,總會莫名地遲疑上半拍,仿佛在用沉默發問:
“你要照亮誰?”
璿璣山脈那場因一個名字而起的靈氣紊亂,雖然短暫,其造成的餘波卻並未真正平息。
它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漣漪在水麵消失後,又在水下激起了新的暗流。
這股暗流無聲無息地滲入山體,沿著璿璣閣古老建築的脈絡,尋找著最薄弱的節點。
是夜,萬籟俱寂,在閣中一處存放著曆代宗師心血典籍的至重之地,一聲極輕、卻又異常清晰的滴答聲,打破了亙古的寧靜。
那聲音,比晨霧中的露珠滴落要沉重,比井水的回響要孤絕。
長久的寂靜之後,又是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