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滴淚自眼角滾落,尚未觸及塵埃,便仿佛已在無形的世界裡激起千層漣漪。
世間某些過於沉重的東西,開始悄然瓦解了。
最先有所反應的,是那些被悲傷與崇高綁架的故事。
邊城集市的戲台上,正上演著百年不衰的《引火女神殉道記》。
演至高潮,為救蒼生而決心自我犧牲的女神,在一片肅穆的聖歌中,一步步走向祭壇中央的烈火。
台下的觀眾早已泣不成聲,人人手帕濕透,沉浸在偉大的悲愴之中。
隻有一個叫張阿妹的女人,縮在最角落的陰影裡,旁若無人地嗑著瓜子,仿佛眼前的一切不過是一場與她無關的喧鬨。
女神終於張開雙臂,準備縱身躍入火海。
全場啜泣聲達到頂點,氣氛凝重得幾乎能滴出水來。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個被母親抱在懷裡的孩童,忽然指著台上,用清脆得足以穿透所有哭聲的嗓音大喊:“娘,她的鞋帶鬆了!”
全場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識地從女神聖潔的麵龐,移到了她那隻繡著金線的雲履上。
果然,一根紅色的鞋帶,正調皮地耷拉在祭壇的台階上,隨著她身體的微顫而輕輕晃動。
那莊嚴赴死的步伐,瞬間多了一絲倉促與狼狽。
凝滯三息之後,不知是誰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仿佛一個被紮破的氣球。
緊接著,哄堂大笑如山洪般爆發,衝垮了先前用淚水堆砌的悲情堤壩。
台上的女神漲紅了臉,一時忘了自己該跳還是不該跳,場麵尷尬至極。
自那以後,這出戲便再也無法重現往日的悲壯。
每次演到關鍵時刻,台下總會有人開始竊竊私語,檢查演員的衣著細節。
有時是祭司的胡子沒粘牢,悄悄翹起一個角;有時是充當聖火的火炬,因為油料問題而冒出滾滾黑煙,熏得女神一邊詠唱一邊咳嗽;最離譜的一次,是背景裡扮演信眾的群演,竟在女神殉道時長長地打了個哈欠。
半年後,戲班無奈解散。
原班人馬痛定思痛,乾脆排了出滑稽雙簧,名為《傻婦點火》。
張阿妹最後一次路過那座戲台時,恰好聽見台上的醜角用誇張的語調嚷著:“神嘛,不就是個做飯忘了關火的倒黴蛋?”台下笑聲震天,瓜子殼撒了一地。
宏大的意義被消解,沉重的執念也開始鬆動。
禁地溪畔,一株野生薄荷正努力生長。
那是薑璃消散前,最後一縷意識的寄托。
她沒有留下任何複雜的編碼或傳承,隻是讓這株植物分泌的香氣分子,攜帶上了一段極其簡單的頻率——那是她初遇那個冰冷係統時,自己心跳聲的倒放。
這香氣無孔不入,卻又清淡得讓人難以察覺。
當閉死關的修士偶然路過,聞到這股若有似無的清香時,某種繃緊了數百年的心弦,竟在毫無防備間鬆弛了下來。
一位以劍證道、誓要飛升的劍修,怔怔地站在溪邊,忽然拔出視若性命的本命靈劍,在光滑的鵝卵石上刻下“今日不練劍”五個大字,然後扔下劍,躺在草地上看起了雲。
一位背負著宗門興衰重任的少主,撫摸著腰間的宗主令牌,想起的卻是兒時在後山掏鳥窩的樂趣。
他沉默良久,將令牌小心翼翼地包裹好,用靈力送回了宗門大殿,附言隻有一句:“我想回家種田。”
更有甚者,一個為了推演天機而耗儘心血、形容枯槁的卜師,蹲下身,第一次饒有興致地數起了溪水裡有多少顆不同顏色的鵝卵石。
一,二,三……他數得那樣認真,仿佛這才是世間最值得探究的奧秘。
沒有人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
他們隻是不約而同地覺得,“今天特彆不想拚命了”。
那股曾經驅動著他們燃燒一切、勇猛精進的欲望之火,被一陣清風溫柔地吹成了嫋嫋炊煙。
而作為這一切最初的推動者之一,謝昭華也在某個深夜,感受到了這股彌漫天地的鬆弛。
她毫無征兆地從入定中醒來,鬼使神差般地走向了那片早已被廢棄的璿璣閣實驗室。
月光穿過殘破的穹頂,照亮了鏽跡斑斑的儀器。
蛛網如紗,在冰冷的金屬間織就著時光的紋理。
她走到一台殘破的顯影盤前,那曾是她與“他”交流的核心。
她伸出手指,輕輕觸碰了一下滿是塵埃的盤麵。
奇異的一幕發生了。
盤麵竟微微發亮,一圈柔和的光暈中,緩緩浮現出半個模糊的笑臉,一如當年最後告彆時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