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符紙腐爛的地方,一叢叢奇異的菌菇破土而出。
這些菌菇的傘蓋上,天然生長的紋路並非雜亂無章,細看之下,竟是一幅幅連環的、宛如夢境的片段:一個模糊的人影跪在地上,不斷叩首,似在懺悔;而在他對麵,另一個身影則決絕地背身遠去,沒有絲毫留戀。
後來,一個進山采藥的藥人饑餓難耐,誤食了這種菌菇。
他沒有中毒,反而突然癱坐在地,放聲大笑。
他一邊笑,一邊流淚,嘴裡反複念叨著:“原來我不是罪人……我不是罪人啊!”笑聲在山穀裡回蕩,充滿了釋然與解脫。
自此,這樁奇聞傳開。
十年間,無數為心結所困、癲狂瘋魔之人來到此地,吃了那菌菇,都會大笑一場,而後神智清明,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這片荒廟所在的土地,也因此得名“笑土”。
而廟中原來供奉的那尊麵目威嚴的“執法神君”塑像,早已在無人問津的歲月中倒塌,布滿裂紋的頭顱滾落在草叢裡,風吹日曬,口中不知何時竟含住了一朵燦爛的野菊。
無人知曉,這一切的源頭,來自地底深處一個龐大的意識。
薑璃的意識早已脫離肉身,寄生於覆蓋九州的地下菌絲網絡。
她能感知到每一寸土地的脈動,每一株草木的呼吸。
最初由殘儺麵植入、後被她修改的那枚“疑問”指令,已經隨著根係的蔓延,擴散到了九州的每一條地脈之中。
她沒有對指令做任何增減,隻是讓自身的殘念,如同呼吸一般,隨著菌絲網絡進行著最細微的起伏。
在每一次孢子成熟、向著地表釋放的瞬間,她都會在那億萬計的孢子中,注入一絲極其微弱的共鳴。
這共鳴的頻率,精準地複刻了那一日,璿璣閣後山那個新生小弟子劃破靜謐的第一聲啼哭,其聲帶最本源的震頻。
當這股攜帶著“初啼”頻率的孢子流,途經一處被功德係統常年灼燒、已化作“愧疚礦層”的區域時,奇跡發生了。
一塊已經僵化了萬年的靈石,其內部被愧疚與悔恨填滿,堅不可摧,此刻卻隨著那共鳴的頻率,“哢嚓”一聲,從內到外崩裂開來。
一條通體瑩白的石蠶從裂縫中緩緩爬出,它口吐銀絲,那絲線並非纏繞實物,而是精準地捕捉到了礦層中斷裂散逸的因果鏈,將其一一牽引、縫合,最終結成了一個拳頭大小的光繭。
光繭懸浮在空中,內裡隱約可見一個胚胎般的輪廓,正安詳地、輕輕地翻了個身。
又是一個尋常午後,謝昭華坐在井邊,目光沒有焦點。
風停了,雲也凝滯不動,連平日裡最聒噪的鳥鳴都消失了。
整個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庭院裡那棵梨樹上,一片本該飄落的葉子,就那麼懸停在半空中,遲遲不落。
謝昭華忽然站起身,仿佛被什麼牽引著,徑直走進了廚房。
她打開那個早已空了大半的蜜罐,用勺子刮下了最後一勺晶亮的蜂蜜,然後回到井邊,毫不猶豫地將蜂蜜儘數倒入井中。
清甜的蜂蜜緩緩沉入水底,漾開一圈金色的波紋。
水麵的倒影再次劇烈扭曲,但這一次,浮現的不再是薑璃,而是一張陌生又熟悉的臉——那是虞清晝早年的模樣,眉眼間帶著一絲清冷,卻又藏著化不開的溫柔。
水中的她,唇瓣無聲開合,清晰地吐出了兩個字。
“值得。”
謝昭華怔在原地,仿佛被一道暖流擊中。
片刻之後,她緊繃的嘴角緩緩上揚,綻開一個釋然的微笑。
她沒有再看井水一眼,轉身走回原來的石凳上坐下。
那一刻,懸在半空的落葉終於飄然墜地,風再起,鳥複鳴,世界恢複了運轉。
自此之後,璿璣閣多了一樁異聞。
每逢月圓之夜,那口古井的水便會自動泛起清甜的蜜香。
有膽大的弟子取來飲用,發現並無異狀,隻是當夜入睡,夢中皆會見到一位思念已久的故人。
他們在夢裡緊緊相擁,痛哭流涕,仿佛要將一生的遺憾都哭儘。
然而醒來之後,卻怎麼也記不清,夢裡哭泣的,究竟是自己,還是故人。
而在另一個不為人知的維度,殘儺麵霜白色的外殼內部,它的邏輯架構正在持續退化。
“我是誰”的身份識彆協議已陷入永久性的停滯,所有用於校驗和糾錯的模塊都轉入了休眠狀態。
某個深夜,它的外部傳感器毫無征兆地檢測到麵部濕度異常升高,核心係統將這一數據解讀為“流淚”。
但它的物理結構中,根本不存在淚腺這種器官。
更詭異的是,這一數據並未被判定為錯誤或故障,而是被主動記錄進了核心日誌,並被係統自動標注了一個全新的標簽:【模擬成功】。
與此同時,深埋於地底,那張由薑璃控製的空白指令集,悄然展開了它的下一階段:
(?→感知)
一株剛剛破土的幼苗,其最纖細的根須,在黑暗中觸及到了一道被時光掩埋的遠古封印。
那是一塊巨大的石碑,原本上麵密密麻麻地刻滿了鐵畫銀鉤的四個大字:“斬情絕欲”。
而此刻,在根須觸碰的位置,石碑的表麵,竟浮現出了一行由新生苔蘚組成的、帶著濕潤綠意的文字:
“哭過的人,才配看見春天。”
這份源於天地最深處的宣告,無聲無息,卻預示著一場針對整個修真界舊有秩序的、無可逆轉的顛覆。
隻是此刻,高居雲端的璿璣閣諸位長老,對此仍一無所知,他們依舊在為即將到來的、一年一度的內門弟子心性考核做著準備,渾然不覺那賴以維係道心穩固的根基,已然開始鬆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