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處新陷的緩坡很快有了名字,叫“跑丫坡”。
璿璣閣山門外的牧童最先發現了它的奇特之處。
每逢雨後,坡底的窪地裡必積一潭清水,清冽見底,卻總飄著三五片烏黑的瓜子殼,不知從何而來。
孩童們好奇心重,脫了鞋襪下水嬉戲,將瓜子殼撈起。
有個眼尖的發現,殼底內壁竟刻著細如發絲的符文,筆畫扭曲,既非璿璣閣流傳的任何一種符籙體係,也無道門法印的莊重,倒像是哪個頑童百無聊賴時的隨手塗畫。
有膽子大的孩子覺得好玩,便撿了根樹枝,將那瓜子殼上的“塗鴉”依樣畫葫蘆地描在了泥地裡。
當晚,怪事便發生了。
那孩子家中的幾十頭牲畜半夜齊鳴,嘶吼不止,仿佛見了什麼極恐怖的東西。
更邪門的是,他家存放過冬糧食的倉庫,明明門窗緊閉,內裡卻無火自暖,一夜之間,所有穀物都變得滾燙焦乾。
事情很快傳到了璿璣閣長老的耳中。
幾位長老親自前來查勘,隻見那窪地清水依舊,瓜子殼也還在,可當他們試圖用法力探查那符文時,殼上的刻痕竟如遇烈日的薄冰,瞬間消融無蹤。
孩子們畫在泥地上的痕跡,也早已被雨水衝刷乾淨。
長老們盤問許久,一無所獲,隻得將此事列為一樁無頭懸案,告誡孩童們不許再碰那些詭異的瓜子殼。
可孩子們哪裡肯聽,他們私下裡立了個約定:下雨天,窪地裡有水,大家就來畫畫;不下雨,水潭乾了,大家就在坡上唱歌,盼著老天爺下雨。
這約定持續了月餘。
某個深夜,天降傾盆暴雨,雷聲滾滾,仿佛天河決口。
第二天一早,牧童們再到跑丫坡時,全都驚呆了。
整片山坡的泥土被暴雨衝刷得鬆動不堪,竟露出大片大片埋藏在地下的陶土板。
陶板上刻滿了與瓜子殼上類似的塗鴉符文,密密麻麻,雜亂無章。
孩童們玩心大起,將陶板一塊塊挖出,拚湊起來。
隨著最後一塊陶板歸位,一幅巨大的、在璿璣閣典籍中缺失了近千年的《三界合契圖》赫然出現在眾人眼前。
隻是,這幅圖與傳說中的截然不同,在圖卷中央代表“天道執筆”的契印處,被人用稚拙的筆觸,畫上了一個大大的叉。
叉的旁邊,還歪歪扭扭地刻著三個字:“俺不簽”。
山坡異變之時,璿璣閣藥廬深處的謝昭華正經曆著一場無聲的崩潰。
這些年,她咳血的頻率越來越高,每一次咳出,都帶著幾粒細微的金屬碎片。
那是她早年為破解合歡宗歹毒的生化鎖鏈,強行吞下的禁器殘渣。
碎片在她體內遊走,不斷增殖,蠶食著她的生機。
她從不向人求醫,也從不試圖驅離,隻每日尋來山中毒性最烈的腐葉,搗爛成糊,敷在心口,以毒攻毒。
這一日,她察覺胸口的灼痛感異常劇烈,一種前所未有的撕裂感自心臟傳來。
她知道,那些碎片終於要穿心而過了。
她臉上沒有絲毫波瀾,仿佛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
她平靜地從藥櫃最深處取出一隻小小的白玉瓶,拔開塞子,將瓶中最後一滴琥珀色的“倒情露”飲儘。
此露能暫時麻痹七情六欲,讓她在最後的時刻不至失態。
隨即,她盤坐於一座冰冷的藥爐前,伸出蒼白的手指,任由鮮血順著指尖一滴滴落在爐膛底部的炭灰上。
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那殷紅的血珠並未滲入灰中,反而像活物一般,在灰燼表麵凝成極細的紅線,自行交錯、編織,轉瞬間便構成了一張繁複精密的血色羅網。
網眼的每一個節點、每一段弧度,竟天然勾勒出了一段她畢生所學中從未見過的古丹方。
她心神巨震,仿佛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立刻以指為筆,蘸著自己的心頭血,沿著血網的脈絡在空中勾勒起來。
就在她畫下最後一筆的刹那,整座沉寂的藥爐忽然發出一聲悠長的低鳴,斑駁的爐壁之上,竟緩緩浮現出一個溫暖而模糊的輪廓——那是她童年居所的灶台。
直到此刻,她才恍然,這座陪伴她多年的藥爐,原來正是當年老家那座被戰火焚毀的灶膛殘磚所鑄。
七日後,遊方歸來的張阿妹路過藥廬廢墟,一眼便看見了盤坐其中、氣息微弱如枯木的謝昭華。
她沒有上前詢問,更沒有施以援手,隻是默默地在周圍的瓦礫堆裡拾起一截燒剩下的斷柴,在謝昭華身邊的灰燼邊緣,不急不緩地劃下了一個完整的圓圈。
接著,她從隨身的布袋裡掏出一把混雜著草籽的黑色糞肥,均勻地撒在圈內。
做完這一切,她便轉身離去,仿佛隻是隨手種下了一片無關緊要的野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