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間,乾元九州大地上,所有井畔、所有千年老樹的根部、所有被遺忘的斷碑旁,同時綻放出了一種前所未見的花。
它們開得毫無征兆,既不需雨露,也無關節氣,仿佛是從虛空中直接擠壓出的實體。
此花形似寒梅,卻無枝乾,花瓣薄如蟬翼,色澤是清晨第一縷陽光般的淡金。
最奇特的是,每一片花瓣的脈絡裡,都映著一張女子的笑臉。
那笑臉並非固定,而是如水波般流動變幻,時而是垂髫少女,時而是皓首老婦,時而是英姿颯爽的女將,時而是低眉信手的繡娘。
千萬張麵孔彙於一花,仿佛世間所有被遺忘的女子,都在這一刻,借花瓣重現笑靨。
東海之濱,一個世代以曬鹽為生的漁村裡,有個瞎了十年的盲女。
她循著一股從未聞過的異香,摸索到自家院裡的枯井旁。
一朵淡金色的花正從井沿的石縫中探出頭來。
她遲疑著伸出手,指尖輕輕觸碰到那柔軟冰涼的花瓣。
刹那間,一幅清晰無比的畫麵在她腦海中炸開。
那不是光,也不是影,而是一種純粹的感知。
她“看見”了,看見一個穿著碎花布衣的年輕女子,在曬鹽場上,迎著海風,笨拙又快樂地跳著一支不成章法的舞。
那是她從未見過的,母親年輕時的模樣。
這幅景象,與當年那顆名為“傻婆笑”的黑果中所蘊含的無數影像之一,分毫不差。
溫熱的淚水從她空洞的眼眶中滑落,她卻笑了,嘴角揚起的弧度和腦海中那支舞一樣快樂。
她對著那朵花,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呢喃:“娘,原來你說的是真的……真的有人會記得。”
奇跡不止於此。
自此,凡花開之處,便有異象。
聾者靠近花叢,能從那奇異的香氣中,分辨出童年時母親哼唱的搖籃曲;啞者撫過花瓣,那被天道抹去的言語,便會如烙印般重新浮現在心頭,雖口不能言,意卻已通達。
九州之內,最有經驗的藥師、丹修,翻遍典籍,也找不到此花的任何記載。
它不入五行,不屬陰陽,它的藥性,就是記憶本身。
最終,璿璣閣一位白發蒼蒼的長老,望著滿山遍野的奇花,長歎一聲,將其命名為:“默語”。
它並非草木,而是集體記憶的具象結晶,是一場沉默了萬年的集體發聲。
幾乎是“默語”花開遍九州的同一時刻,謝昭華孤身一人,行至昔日墮仙玉牒的廢墟。
這裡曾是天道戒律最森嚴的禁地,如今卻隻剩一片焦土。
而在焦土的正中央,那株從“漏洞備忘錄”中生出的藤蔓幼苗,已經將整塊破碎的玉牒完全包裹。
新生的組織呈半透明的琉璃狀,能看到內裡被禁錮的玉牒碎片上,原本冰冷的律法條文正在逐一溶解,取而代之的,是一行行流動的金色文字。
謝昭華駐足,靜靜地凝視著。
一陣風拂過,那琉璃狀的藤身竟發出了極細微的低語,那聲音不似人言,卻能讓每個聽到的人瞬間明其真意:“現在,輪到你們說了。”
這便是當年薑璃留下的最後指令,也是這場無聲反抗的最終宣言。
謝昭華臉上無悲無喜,她從儲物袋中取出一隻普通的陶壇,裡麵盛著她從山下村莊的井裡打來的清水。
她走到那株奇特的植物前,將整壇清水緩緩澆於根部。
水滲入焦土的刹那,大地發出一聲沉悶的轟鳴。
緊接著,九道粗壯無比的金色光柱,自乾元九州各處代表著壓製與遺忘的廢墟之上,衝天而起!
一道光柱,來自鎮壓萬千殘魂的問心崖萬魂碑;一道來自璿璣閣那洞開真相的藏經洞;一道來自見證過偷吃與約定的聽娘亭;一道來自張阿妹亙古不變的跑丫坡;一道來自早已荒廢的合歡宗山門;一道來自承載過無數祈願的荒廟;一道來自窺探天機的觀星台;一道來自埋葬了飛升者屍骨的古靈道;最後一道,正是從謝昭華腳下的墮仙玉牒原址升起!
九道光柱貫通天地,卻無絲毫殺伐之氣,光芒溫潤,不傷一人一草。
光柱之中,皆有一枚漆黑如墨的藤果緩緩旋轉,與當年萬魂碑頂的那顆彆無二致。
而果殼之上,這一次不再光滑,而是浮現出無數女子的名字,有的赫然是史冊無載的凡人,有的竟是未來尚未出生者的預命名。
光柱持續了整整三日。
三日之內,乾元九州所有生靈,無論修為高低,無論身在何處,心中都不約而同地升起同一個念頭:“我可以不說,但必須是我自己決定說不說。”
這念頭,如春風化雨,無聲地瓦解了天道加諸於思想最深處的無形枷鎖。
光柱消散後的第一個清晨,跑丫坡的村民們驚奇地發現,那個每天雷打不動坐在老槐樹下嗑瓜子的張阿妹,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