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聲對自己說:“原來……我也能改幾個字。”
虞清晝的最後一站,是京郊的觀星台。
她在此設下一座“空白陣”,以自己的情絲在陣法中央懸起九枚光潔如新的無字玉簡。
她向所有通過秘密渠道得知消息的人宣稱:“今夜子時,任一人可上前,書寫第一句新法。”
消息傳出,暗流湧動。
這是公然挑戰皇權與世家門閥的禁忌,是向舊世界宣戰。
子時,觀星台上空無一人。風聲鶴唳,無人敢邁出那一步。
醜時,依舊無人。
寅時,還是無人。
直至黎明將至,天邊泛起魚肚白,一個跛腳的村婦,拄著一根歪歪扭扭的樹枝當拐杖,蹣跚著走上高台。
她衣衫襤褸,滿臉風霜,是那種被踩進泥裡都不會有人多看一眼的草芥。
她走到玉簡前,從懷裡摸出一小截木炭,用儘全身力氣,顫抖著在最中央的玉簡上,寫下兩個歪歪扭扭、幾乎不成樣子的字:
“彆打。”
寫完,她仿佛耗儘了所有氣力,轉身,一步步挪下高台,消失在晨霧中。
就在她離去的一瞬間,那枚刻著“彆打”二字的玉簡,沒有如眾人預想的那樣碎裂,反而通體放出柔和而堅定的光芒,瞬間照亮了整座觀星台。
虞清晝伸手,輕輕撫摸著那兩個字,感受著其中蘊含的、最樸素也最沉重的力量。
她輕聲歎息:“這才是真正的開端。”
跑丫坡的老槐樹下,一個身影憑空出現。
“玄”彎腰,拾起一枚被孩童踩扁的、空心的瓜子殼,正是謝昭華留給那名僧人的同款。
他指尖微動,殼內那些無序的孔洞微微發光,竟自動排列成一行肉眼難辨的小字:“管理員也在害怕。”
玄仰頭,望向天空。
那隻由天樞儀構建的、監視天下的青銅巨眼,早已閉合,隻在雲層中留下一圈年輪般的淡淡裂痕。
“怕什麼?”他自言自語,聲音輕得仿佛風語,“怕我們終於學會——不等命令就開始活著。”
話音剛落,一陣清風吹過,不遠處息形祠前那尊沉默的草人,竟迎風微微點頭。
深夜,荒廟。
謝昭華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自己不再是站在巨大冰冷的齒輪中央,四周也沒有了那些需要被擦除、被守護的記憶。
取而代之的,是無數雙屬於普通人的手,他們手持火把,正一點點熔斷著捆綁在自己身上的鎖鏈。
薑璃的身影就坐在角落裡,嘴裡悠閒地啃著一塊焦糖,看到她,還俏皮地眨了眨眼:“你看,現在輪到他們寫結局了。”
謝昭華猛然驚醒。
窗外月光如洗。
她攤開手,掌心裡緊握著一張不知何時出現的糖紙,突然無風自燃。
灰燼並未落下,而是化作一隻黑色的蝴蝶,翩然飛出破廟的窗欞,消失在夜色裡。
千裡之外,閉口村。
那個曾經二十年不語的女人,正借著月光,用一截炭筆,在自家土牆上,笨拙地畫下破廟門檻上一個藥師的背影。
旁邊,她的小女兒用稚嫩的筆跡寫道:“姐姐沒走,她在看我說話。”
謝昭華站在月光下,感受著天地間無數細微卻堅定的意念,如星火般被點亮,緩緩彙聚成燎原之勢。
她的使命,已經完成了。
那些種子已經播下,那些火焰已被點燃,接下來,它們會靠著自己的力量,燒儘這片腐朽的土地,催生出新的秩序。
但她知道,這還不夠。
星星之火,最怕的,便是在燎原之前,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澆滅。
凡人的抗爭需要時間,而林風和他的敵人,都不會給他們太多時間。
這初生的火焰,需要一個更強大的守護。
一個能抵禦最猛烈風暴的結界,一道能鎖住所有惡意的最終屏障。
謝昭華緩緩抬起頭,目光穿越無儘的黑夜,望向了傳說中璿璣閣的禁地——墮仙崖的方向。
凡間的火,已經燃起。
那麼接下來,該去點燃那道,屬於她自己的,也是最後的一道火了。
她將手輕輕按在自己的胸口,感受著那平穩而有力的心跳。
那份早已準備好的代價,終於到了該支付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