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最強壯的嫩芽,仿佛無視了那層薄薄的紙張,徑直從中穿透而過,繼續向上生長。
那張承載著“甜味”記憶的糖紙,沒有被撕裂,反而像是本就長在芽上一般,成為了這新生的一部分。
它仿佛在宣告,土地的記憶,從來不排斥那一點人間的甜。
京城,璿璣閣新址。
虞清晝下達了她接任閣主後的第三道命令:設立“緘默堂”。
堂內不供奉任何神像,四壁空空,隻在中央陳列著三百六十件從民間收集來的,最平凡不過的物件:一雙磨穿了底的破布鞋,屬於一個被地主活活累死卻不敢討要工錢的長工;半塊摔碎的銅鏡,屬於一個因容貌被毀而一生未嫁的女子;一根被暴力折斷的玉發簪;一碗早已發餿的冷米粥……
每一件物品旁,都附有一張短箋,用最樸素的語言,記錄下這件物品的主人,曾被迫沉默的故事。
虞清晝站在堂前,對所有弟子宣布:“從此以後,璿璣閣弟子,必先在此守夜一晚,感悟三百六十種沉默,方有資格執符濟世,代天行言。”
荒漠邊緣,息形祠。
那尊由秘法製成的草人,依舊在那無字碑前靜坐。
而“玄”的最後一道殘影,在草人麵前緩緩凝聚。
他看到,草人那由茅草編織的手中,不知何時,竟多了一顆用油紙包著的、真實的焦糖。
他伸出由光影構成的指尖,輕輕觸碰了一下那顆糖果。
就在觸碰的瞬間,他的身影如被風吹散的沙粒,開始迅速飄散。
在他徹底消失之前,一串由無數光點組成的、類似驗證碼的序列在他原本的位置上緩緩浮現,隨即,那些光點重新排列組合,化作一行歪歪扭扭、充滿稚氣的孩童字跡:“她說甜味要分享。”
風起,字跡消散。
那顆真實的糖果從草人手中滾落,掉在地上,迅速融化,滲入乾涸的泥土。
翌日清晨,以息形祠為中心,方圓百裡之內,開出了一圈又一圈從未見過的粉色小花。
當地人叫不出它的名字,隻覺得那花瓣的顏色,像極了被融化的糖水。
若湊近了看,還能從每一片花瓣的倒影裡,看見無數張孩童天真無邪的笑臉。
人們為它取名“默語”花。
謝昭華已經踏上了歸途。
她不再是璿璣閣的丹修,隻是一個普通的遊方藥師。
行至一處山腰,她下意識地回首,望向京城墮仙崖的方向。
隻見那片天空之上,升起了一道既非雷電、也非火焰的柔光,它安靜地懸浮著,仿佛是由萬千普通人的話語交織而成,溫暖而堅定。
她嘴角終於露出了一絲如釋重負的微笑,轉身,毫不留戀地走入前方的林間。
而在她身後不遠處的小路上,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孩,正追逐著一隻蝴蝶。
她腳下踢到了一件東西,低頭一看,是張被丟棄的糖紙。
小女孩撿起來,好奇地伸出舌頭舔了舔,一絲若有若無的甜意在味蕾上化開。
她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
她蹦蹦跳跳地跑回家,拿起一截木炭,在自家那麵畫滿了各種小人小花的土牆上,用力地添上了一筆,然後大聲對正在做飯的娘親喊道:“娘!你看!今天,我也說了!”
與此同時,乾元王朝地脈的最深處,那縷被鎮壓了千百年、幾乎快要消散的殘識,在億萬“唇印”根須網絡的交織與覆蓋下,輕輕地,顫動了一下。
那顫動,像一聲幾不可聞的輕笑,又像一句跨越萬古的呢喃:
“下一局,讓她們贏吧。”
這道意念擴散開來,如同一道無聲的赦令。
那張由“唇印”構成的根須大網,在無聲無息地蔓延了兩日兩夜,覆蓋了乾元王朝的每一寸土地,從最偏遠的村落,到最繁華的都城,甚至纏繞上了皇宮的琉璃瓦,和林風書房的窗欞之後,終於停下了擴張的腳步。
而在第三日的晨曦微露之時,遍布九州地下的億萬道唇印根須,無聲地,同時收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