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億萬道形如唇印的根須,如同一張覆蓋九州的巨網,在這一刹那同步收緊。
並非絞殺,而是一種深沉的觸碰,像是無數指尖輕輕按在大地的脈搏之上。
乾元王朝的土地,第一次感受到了來自“沉默”的力量。
墮仙崖之巔,夜風凜冽。
謝昭華並未離去,她盤膝坐在一塊凸起的山岩上,雙目緊閉,神念卻如水銀瀉地,順著那道道蔓延的唇印紋路,感知著整個地脈的流動。
她很快察覺到了異樣。
這張由藥魂與心血織就的大網,在蔓延過程中,並非無差彆地覆蓋。
在廣袤的版圖上,有幾十個不起眼的光點,如同被潮水繞開的礁石,根須網絡在抵達其邊緣時,竟會遲疑、退縮,最終選擇繞行。
這些被孤立的村落,像是大地上無法愈合的傷疤。
謝昭華的神念沉入其中一處,那是在西北邊陲,一個早已被世人遺忘的角落。
她感應到的不是死寂,而是一種凝固了數百年的,尖銳的“痛”。
這痛楚如此劇烈,以至於連新生的、本為療愈而生的藥魂網絡都不敢輕易觸碰。
她猛然睜開雙眼,她曾在璿璣閣最古老的禁忌典籍中,讀到過一種早已被廢除的邪惡獻祭——“言語獻祭”。
在極度愚昧和絕望的年代,一些村落為了祈求風調雨順,會殘忍地割掉村中最聰慧孩童的舌頭,將其作為“最珍貴的言語”供奉給所謂的天道。
她明白了,藥魂能感知未愈的創傷,而這些地方,痛得連被觸碰的資格都失去了。
“原來,有些沉默,不是不願說,而是不能說,不敢碰。”她喃喃自語,隨即站起身。
她知道,這趟旅程,她必須親自去走。
藥石隻能激活記憶,而真正的療愈,需要一個傾聽者,踏入那片被遺忘的土地。
與此同時,京郊觀星台。
虞清晝一身素衣,立於陣法中央,在她麵前,由九百九十九枚玉簡組成的“言穹”如星河般緩緩流轉。
每一枚玉簡,都代表著一個璿璣閣弟子壓抑已久的真話。
每當乾元王朝境內有凡人於心中呐喊出不敢言說的秘密,言穹便會生出感應,垂下一縷微不可察的暖流,順著陣法,彙入地脈。
這是新規則的基石——傾聽。
然而,她同樣發現了問題。
地脈網絡中,有數個節點的反饋極其遲滯,能量暖流注入後,如泥牛入海,不起半點波瀾。
其中,尤以西北方向的三個節點為最。
虞清晝黛眉微蹙,她伸出纖纖玉指,指尖一縷晶瑩如絲的情絲探出,小心翼翼地接入陣法核心,追溯那些消失的能量。
瞬間,無數細碎、驚恐、絕望的低語衝入她的識海。
那並非連貫的句子,隻是一些破碎的音節,被困在幽暗的地底,反複回響。
“……我沒撒謊……”
“……疼……”
“……娘,我錯了,我不該說……”
“……彆割我的舌頭……”
這些聲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卻帶著足以刺穿靈魂的怨與懼。
它們被困在井壁、石縫、枯骨之中,循環往複了數百年。
虞清晝臉色一白,瞬間明白了症結所在。
“不是不願開口……是說了之後,換來的是刀刃與懲罰。是怕說了,也沒人聽,更怕聽見的人,會讓你後悔說了出來。”
她收回情絲,神情是從未有過的凝重。
她當即從陣眼中取出一枚最為純淨的無字玉簡,以自身精純的修為為引,神念灌注其中。
這枚玉簡,不為記錄,隻為傾聽。
她走到觀星台邊緣,對著西北方向,將玉簡輕輕投入腳下地脈節點的光暈之中。
玉簡瞬間沒入大地,如同一封寄往幽冥的信。
七日後,西北啞井村。
正如其名,村裡的人,都不會說話。
他們用掛在屋簷下的刻字木片和隨身攜帶的竹牌交流,整個村落除了風聲與牲畜的叫聲,安靜得像一座巨大的墳墓。
謝昭華的到來,並未引起太多波瀾。
她沒有宣揚自己是璿璣閣的丹修,隻扮作一個路過的遊方醫者,在村口那口早已乾涸的啞井旁,支起一口小小的藥爐。
她不問診,也不賣藥,隻是每日清晨,用最乾淨的山泉水熬煮一鍋香糯的白米粥,分給過往的村民。
每當有人來領粥,她都會在對方的碗裡,輕輕放上一顆用油紙包好的焦糖。
村民們麻木地接過,麻木地喝下,對於那顆糖,有的直接扔掉,有的則帶回家給孩子。
謝昭華什麼也不說,隻是日複一日地熬粥,放糖。
直到第七天傍晚,一個滿臉皺紋、步履蹣跚的老婦人,在所有人都離開後,偷偷地挪到了她的爐火前。
她沒有看粥,隻是死死地盯著謝昭華手中那顆晶瑩剔透的焦糖,渾濁的
許久,她顫抖著伸出枯樹枝般的手,從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襟最深處,掏出了一件用紅布包裹得層層疊疊的東西。
她將紅布一層層揭開,裡麵露出的,是一小塊早已發黑、石化了的骨片,形似一截舌尖。
老婦人指了指那塊舌骨,又指了指身旁的啞井,張開沒有舌頭的嘴,發出“嗬嗬”的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