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怕。”
她將這枚承載著她此刻心境的瓜子殼,輕輕地、鄭重地放入了草人空洞的掌心。
做完這一切,她便轉身離去,沒有絲毫留戀。
當夜,山坡上起了大風。
那草人枯槁的手指竟在風中微微一動,仿佛不堪重負般,將那枚新添的瓜子殼彈了出去。
瓜子殼在空中翻滾,最終落在一塊被雷劈過的焦土之上。
七日後,那塊焦土上,開出了一朵純黑色的花。
它沒有香味,花瓣在夜風中舒展開時,竟傳出了一陣斷斷續續的、被壓抑許久的女孩啜泣聲。
那是謝昭華遙遠的童年,她第一次因為說出師姐丹方中的錯誤而遭受師門責罰的那個夜晚。
這朵默語花,沒有評判,沒有安慰,隻是將那段被塵封的記憶,原原本本地還給了天地。
數日後,遠在璿璣閣的虞清晝,收到了一封沒有寄信人地址的信箋。
紙上空無一字,隻在正中央,有一滴早已乾涸的淚痕,邊緣泛著淡淡的黃色。
虞清晝將這張信紙帶到了緘默堂。
那裡曾是存放禁言咒物的地方,如今空曠肅穆。
她將信紙平鋪於堂中央的石台上,什麼也沒做,隻是靜靜地看著。
第三日清晨,虞清晝再次步入緘默堂時,驚訝地發現,那滴淚痕的周圍,竟自發凝結了七顆晶瑩剔透的露珠,不多不少,恰好排列成一個“禾”字。
一個代表著希望與新生的“禾”字。
虞清晝不再追問這封信的來源,也不再探究這淚痕背後的故事。
她隻是提起筆,在那淚痕旁邊,用最溫柔的筆觸,添上了一句。
“謝謝你哭了。”
當晚,緘默堂角落裡陳列著的那雙,曾陪伴薑璃走遍九州的破舊布鞋,鞋身上積攢的灰塵微微震動了一下。
鞋尖,已然轉向了東方,仿佛隨時準備踏上新的征程。
謝昭華決定隱退了。
在離開璿璣閣前的最後一夜,她獨自一人來到了那塊被她灑下唇花的原始碑石前。
碑身上,早已爬滿了青翠的綠芽,葉片的每一次吐納,都與遠方那些散落的唇花同頻共振,形成一種微妙的和諧。
她沒有告彆,也沒有留下任何言語。
隻是從懷中,取出了最後一張包裹著赤色糖丸的糖紙。
糖丸早已不知所蹤,隻剩下這張印著歲月痕跡的薄紙。
她將糖紙放入了口中,用牙齒輕輕咬碎。
沒有預想中的甜味,甚至連一絲回憶的甘甜都沒有。
口腔中彌漫開的,隻有紙屑的乾澀與一股淡淡的、仿佛鐵鏽般的血氣。
那是她咬破自己口腔時,滲出的血的味道。
那一刻,她終於徹底明白了。她靠著碑石,仰望星空,釋然地笑了。
“原來她騙我這麼久——甜味從來不是給吃的人,是給看的人希望。”
說完,她將口中混合著血絲的紙屑殘渣吐了出來,任由夜風將其帶走,不知飄向何方。
翌日清晨,謝昭華踏出了璿璣閣的山門,身後無人相送。
她沒有回頭。
山門在身後緩緩合攏,隔斷的不是過往,而是一種名為“傳承”的責任。
而在千裡之外的一座小鎮,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孩,正蹲在地上玩泥巴。
一片被風吹來的紙屑殘渣,恰好落在了她的手邊。
她好奇地撿起來,學著大人的樣子塞進嘴裡,隨即立刻皺起小臉,用力地吐了出來。
她轉身,對著不遠處的母親,用儘全身力氣大聲喊道:“娘!我不喜歡這個味道,我要吃蜜棗!現在就要!”
她的母親先是一愣,繼而爆發出爽朗的大笑,快步上前將她高高抱起,在原地轉了好幾個圈。
就在此刻,乾元王朝地脈的最深處,那縷即將徹底消散的殘識,仿佛被這聲清脆的、毫不妥協的童聲喚醒,輕輕地、最後地顫動了一下。
那顫動,像一聲滿足的歎息,又像一句穿越了時空的回應。
“對,就是要這樣……難哄得很。”
從此,天地間少了一位璿璣閣的丹修,多了一個無名無姓的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