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昭華離開璿璣閣後的第七日,抵達了一座名為“忘水”的荒村。
她沒有刻意去記行走了多遠,隻是沿著舊時山民們踩出的藥徑,不疾不徐。
她不再是璿璣閣的丹修,也就不必再追尋那些能入丹爐的奇花異草。
如今,她眼中的風景,隻是風景。
忘水村的得名,源於村中那口早已乾涸的古井。
井口爬滿了厚密的蛛網,在風中顫動,像一張落滿塵埃的殘破豎琴。
幾個光著腳的孩童正圍在井邊,用撿來的碎陶片,一下一下地刮著潮濕的井壁。
那“沙沙”的聲響,在他們耳中,仿佛就是甘泉湧動的樂章。
他們以此為樂,臉上是臟兮兮卻無比滿足的笑容。
謝昭華在不遠處的一棵枯樹下駐足,看了很久。
她的目光穿過那些嬉笑的孩童,落在深不見底的井口,仿佛看到了一個巨大的、沉默的喉嚨,因長久的乾渴而喑啞。
她緩緩從袖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截早已用儘的啟口膏殘芯,隻剩下指甲蓋大小,蠟質的表麵還殘留著淡淡的藥香。
這是她身為丹修時,煉製的最後一批丹膏,專為那些因受驚或受罰而失語的弟子準備。
她走到井邊,孩童們好奇地看著這個陌生的漂亮女人。
她沒有說話,隻是對著他們笑了笑,隨手將那截殘芯投入了井底。
殘芯墜落,沒有回聲。
孩童們伸長了脖子,什麼也沒看見,便又自顧自地玩起了刮壁的遊戲。
謝昭華轉身離去,步履依然平穩。
翌日清晨,忘水村炸開了鍋。
第一個早起打水的婦人驚恐地發現,那口乾涸了數十年的古井,井底竟汪著一層淺淺的水。
更奇的是,那水觸手微溫,仿佛被地火煨過一夜。
村民們將信將疑地取水飲用。
那天夜裡,半個村子的人都做了同一個夢。
他們夢回了牙牙學語的幼年,在母親懷中,第一次清晰地、用儘全身力氣地喊出了那個名字。
“娘!”
醒來時,許多人淚濕枕巾。
他們記起的並非某段被遺忘的往事,而是在喊出那個名字的瞬間,胸腔中那股毫無保留、理直氣壯的衝動,那份天真而原始的、什麼都不怕的勇氣。
與此同時,千裡之外的璿璣閣,已是另一番光景。
虞清晝正在緘蒙堂中,親手整理薑璃留下的舊檔。
這裡曾是存放禁言咒物的地方,如今堂內空曠,隻剩下幾排落了灰的木架。
在一堆記錄著各地言律異動的卷宗底下,她發現了一封從未開啟過的密函。
信封是普通的桑皮紙,但封口處的火漆封泥,卻烙印著一個極其特殊的圖騰——一枚正在碎裂的眼瞳,裂紋的走向,與薑璃左眼那道著名的傷痕一模一樣。
這是薑璃的私印,璿璣閣內無人不識。
虞清晝的指尖在封泥上停留了片刻,閣中上下,恐怕隻有她知道,這枚私印隻用於薑璃認為最重要,卻也最不願公之於眾的信件。
她沒有拆。
她拿著這封沉甸甸的信,走出了緘蒙堂,一路登上了璿璣閣最高處的觀星台。
這裡曾是薑璃觀測天地言律流動的地方,風勢最烈。
虞清晝將密函平放在觀星台正中的風眼石上,用四塊小石壓住,便轉身離去。
她任由那封信在那裡,日曬,雨淋,風吹。
三日後,當她再次登上觀星台時,那封信早已被烈風撕扯得粉碎,連同火漆封泥一起化作了最細微的塵埃。
風將這些塵埃卷起,飄飄揚揚,最終落向了山下那片巨大的“空白陣”遺址。
那裡曾是言律最嚴苛的禁地,如今卻隻剩一片平整的空地。
那些灰黑色的紙灰,落在濕潤的泥土上,竟在無人乾預的情況下,緩緩排列成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
“彆替我說話,讓我錯一次。”
虞清晝站在高處,靜靜地看著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風再次吹過,字跡便散了。
她忽然輕笑了一聲,搖了搖頭,那笑容裡有無奈,有釋然,更有某種決斷。
她走下觀星台,當即傳下諭令。
“將觀星台與山下空白陣遺址,一並拆除,改建為露天茶肆,供本閣弟子與過往行人歇腳、清談。”
璿璣閣上下為之震動,卻無人敢於質疑。
謝昭華的腳步,停在了聽娘亭的廢墟南麓。
這座亭子,曾因一位母親在此日夜呼喚遠行之子而得名,後毀於一場天災。
如今隻剩幾根斷柱,掩映在瘋長的野草之中。
她聽見了一陣歌聲,是幾個少女的聲音,清脆又帶著點怪異的調子。
她悄然靠近,躲在一塊巨石後傾聽。
“……一粒瓜子殼,不說不給我。一張紅糖紙,甜了嘴巴鎖。誰的名字忘了,誰的影子躲?風吹草人笑,石頭會唱歌……”
歌詞支離破碎,東拚西湊,卻反複出現了“瓜子殼”、“糖紙”這些她無比熟悉的詞。
她不動聲色,走上前去,裝作問路的旅人。
少女們見她氣質不凡,倒也不怕生。
一問才知,這首歌是附近村塾裡一位落魄秀才私下編的,名叫“禁語歌”,專門將那些不知為何被官府或修行門派抹去的名字、物件,編成孩童都能上口的怪調童謠,以此流傳。
他們不懂其中深意,隻覺得唱著好玩。
謝昭華道了聲謝,繼續前行。
走出很遠後,她從行囊裡取出一枚蜜漬梅核,這是她隨身攜帶的零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