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昭華卻在觀外佇立良久。
她取出一片丹爐的殘片,接了半碗屋簷滴下的雨水,走到瘋嫗麵前。
瘋嫗警惕地看著她,嘴裡依舊念叨著,唾沫星子飛濺。
謝昭華不閃不避,任由一滴唾沫落入碗中。
她回到觀外,升起一小簇丹火,將那碗混著雨水和瘋人唾沫的液體,煉成了一顆灰撲撲的丸藥,名曰:“醒癡丹”。
她將丹藥遞給一個因好奇而駐足的村民,說:“此丹可醒癡。”
那村民半信半疑地服下。
片刻後,他並未變得清醒,反而眼神迷茫,開始當眾說起了更瘋的話:“我爹不是病死的,是裝死逃了徭役!”
眾人嘩然。
然而,還未等有人去揭發,旁邊另一人竟也開始喃喃自語:“我……我見過廟祝和村西的寡婦,在後山睡了整整三個冬天……”
恐慌並未蔓延,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詭異的沉默。
這些瘋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每個人心中那把鎖著秘密的箱子。
原來,家家都藏著類似的“瘋言”,人人都有不能言說的“癡語”。
秘密不再是鋒利的刀,反而成了一層心照不宣的黏合劑。
每月一次的沉默日如期而至。
這一次,虞清晝沒有像往常一樣巡行全城,而是獨自一人,坐到了藏經洞外那棵老槐樹下。
風起了,滿樹的銅鈴依舊死寂,紋絲不動。
她從袖中取出一支炭筆,沒有看任何人,隻是在粗糙的樹皮上,一筆一劃,緩緩寫下幾個字:“你說過的話,我都記得。”
字跡剛落,異變陡生。
整棵老槐樹突然毫無征兆地劇烈抖動起來,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搖晃。
枯葉如漫天飛舞的紙錢,簌簌而下。
片刻後,萬象平息。
一片與眾不同的枯葉,打著旋,輕飄飄地落在她的掌心。
葉子的背麵,用一種更加古拙的痕跡,浮現出兩個字:“夠了。”
虞清晝怔怔地看著那兩個字,隨即,嘴角勾起一抹無人察覺的輕笑。
她抬起腳,將地上剛剛寫下的炭痕緩緩踩碎,融入泥土。
“不夠呢……”她低聲自語,輕得仿佛說給自己聽,“還差最後一句。”
同一時刻,城南的客棧裡。
謝昭華燃儘了最後一撮從泥塑人身上得到的係統殘碼晶屑。
幽藍的丹火映照下,一行斷斷續續的文字在空中浮現,直接烙印進她的腦海:
“執念須自F其形,方可注魂於虛。”
她凝視著那即將熄滅的火焰,她忽然轉身,從行囊最深處,翻出一本早已泛黃的線裝書——那是她早年浪跡江湖時,為了糊口而編撰的《偽丹經》,滿紙荒唐言,儘是騙人的假典。
那是她的過去,她的罪證,也是她最深的執念。
她毫不猶豫地將《偽丹經》投入火中。
火光驟然鼎盛,由幽藍轉為刺目的純白!
整本假經在瞬間化為灰燼,一道微弱卻無比純粹的光芒,自灰燼中騰起,如一道逆射的流星,穿透屋頂,直入星河深處。
“我不是什麼丹修真人,”她對著那片餘燼低聲呢喃,像是在告解,又像是在宣誓,“我隻是一個……終於敢說謊的騙子。”
窗外,夜空中亙古不變的北鬥七星,在凡人無法察覺的刹那,偏移了一度。
仿佛,有了回應。
青州城的荒誕與變革,在這場溫柔的夜雨和無聲的星移中,似乎達到了一個頂點。
人們心中的堤壩已經崩塌,舊有的敬畏被衝刷得一乾二淨。
但崩潰之後,又該建立什麼?
雨停了,泥土的氣息混雜著糯米的甜香在城中彌漫。
人們的目光,不再敬畏地投向遙不可及的天際,反而開始不約而同地,落向腳下,落向那些街頭巷尾,從未被正眼瞧過的泥胎木偶。
眼神裡,多了一種審視,一種玩味,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