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雨未至,風卻已帶了潮意。
自青州城向西三十裡,便是跑丫坡。
此地荒涼,亂石與野草是唯一的主人。
謝昭華踏著碎石,來到一處隻剩下幾截焦黑地基的廢墟前,這裡曾是薑璃的家。
她從行囊中取出七盞小巧的陶製油燈,依次擺在廢墟之上。
燈裡盛著清油,但燈芯卻格外奇特,竟是她用無數瓜子殼,細細嵌成的一個個字。
第一盞燈,燈芯是“痛”字。
第二盞,是“悔”。
第三盞,是“瘋”。
第四盞,是“謊”。
第五盞,是“餓”。
第六盞,是“累”。
最後一盞,是“愛”。
這七個字,是薑璃短暫而淒苦的一生。
謝昭華沒有焚香,沒有跪拜,更沒有一滴眼淚。
她隻是盤膝坐下,點燃了七盞燈,任那豆大的火苗在微風中搖曳,將七個字映在她的眼底。
她就這麼靜靜地守著,像一尊沒有悲喜的石像,直到子時來臨。
夜至最深處,萬物俱寂。
她緩緩起身,俯下身,對著第一盞燈,輕輕吹了一口氣。
“痛”,熄了。
她走向第二盞,“悔”,也熄了。
“瘋”、“謊”、“餓”、“累”……一盞接一盞,燈火次第湮滅,隻餘一縷青煙,旋即散在夜色裡。
最後,她來到那盞“愛”字燈前。
火光是七盞燈裡最微弱的,卻也最是頑固,仿佛不願就此消散。
謝昭華凝視著它,許久,才長長吹出一口氣。
火光,滅了。
就在最後一縷火星熄滅的瞬間,那七盞燈裡由瓜子殼燃儘的灰燼,竟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齊齊衝天而起!
它們沒有四散,反而在漆黑的夜幕中彙聚成一道短暫的光痕,那光痕扭曲盤繞,赫然是一個尚未完成的符籙雛形,充滿了掙紮與不甘。
謝昭華仰頭望著那稍縱即逝的光,嘴角扯出一抹極淡的弧度,似笑非笑。
“你當年沒畫完的,”她低聲自語,聲音輕得仿佛是說給風聽,“我替你……畫歪一點。”
當謝昭華在孤墳前與故人低語時,虞清晝正站在千人之前,聆聽一場無聲的雷鳴。
青州城南的山坪上,正舉行著虞清晝新製定的“啞祭”。
沒有祭文,不奏哀樂,不設供品。
所有參與者,從衣衫襤褸的乞丐到家資不菲的富商,都隻是靜靜地坐在地上,閉目三炷香的時間。
唯一的規矩,是在心中默念一句,自己此生從未對任何人說出口的話。
或許是一句遲來的道歉,或許是一個惡毒的詛咒,又或許,隻是一聲疲憊的歎息。
山坪上,數百人聚集,卻落針可聞。
沉默像一層厚重的幕布,籠罩了整座山。
香爐裡的青煙筆直地升起,仿佛連風都畏懼這股寂靜的力量,不敢驚擾。
三炷香儘。
人們陸續睜開眼,神情各異,有的釋然,有的迷茫,有的依舊沉重。
一個起身較早的漢子忽然“咦”了一聲,指著自己剛剛坐過的石板,滿臉驚奇。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那塊青灰色的石板上,竟從石縫中滲出幾縷淡紅色的水漬,如同岩石在流血。
越來越多的人發現了身下的異狀。
整個山坪的石板,都在緩緩滲出這種奇異的紅色液體。
一位被請來的地質老匠,用手指蘸了一點放進嘴裡,隨即臉色大變,滿眼皆是不可思議。
“是鐵,含鐵極高的岩液!”他聲音發顫,指著腳下的土地,“此地山岩乾涸,史籍記載,百年無泉!今日……今日竟因千人同心,裂地生津!”
虞清晝緩緩走下高台,來到一塊滲出紅液的石板前,伸出纖纖玉指,輕輕撫過那溫熱的痕跡。
“原來,”她低語,聲音裡帶著一絲莫名的感慨,“沉默,也能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