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無聲的祭典震撼了青州,而謝昭華帶來的,則是另一種更為極致的解脫。
她煉製出了一種新丹藥,取名“終夢丹”。
配方堪稱詭異,乃是用那能讓人說真話的啟音糖渣,混上曾讓薑璃飽受折磨的噩夢藥丸之灰,再佐以犯人懺悔時流下的淚水,最後,刮下那麵青銅儺麵上的鏽粉為引。
服下此丹,會立刻陷入沉睡,在幻境中重曆一生最痛苦、最恐懼之事。
但隻要能從夢中醒來,便會舌根生蓮,從此能毫無阻礙地說出心底最想說、也最不敢說的話。
第一個試藥者,是城東一位啞了二十年的織女。
她幼時目睹家人慘死,驚懼之下被人販子割去舌頭,從此活在無聲的恐懼裡。
她顫抖著服下丹藥,瞬間便倒地不起,臉上肌肉抽搐,眼角滾出渾濁的淚珠,顯然在夢中正經曆著那場割舌之痛。
圍觀者無不心驚膽戰,以為她會就此瘋掉。
一炷香後,織女猛然睜開雙眼,大口喘息。
她茫然四顧,隨即捂住嘴,發出一聲壓抑的嗚咽。
接著,她張開嘴,一個沙啞卻清晰的音節,從她喉嚨深處擠了出來。
然後,她竟旁若無人地唱起了一首早已失傳的民間情歌。
歌聲初始乾澀,繼而流暢,帶著哭腔,卻充滿了掙脫枷鎖的狂喜。
歌聲所及之處,奇跡發生。
時值寒冬,路旁的桃樹枝乾光禿,卻在她歌聲的繚繞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爆出一個個花苞,隨即悍然綻放!
一夜之間,長街桃華如火,驚呆了滿城百姓。
人們驚為天兆,紛紛跪拜。
織女卻不顧眾人,徑直走到謝昭華麵前,深深一躬。
“謝謝你,”她淚流滿麵,口齒清晰,“讓我疼完,還能說話。”
虞清晝將“倒拜風潮”的《逆願錄》、“許願放屁開花”的《廢話堂》,以及《沉默日》和《啞祭》這四項荒誕不經的新規,親手合編為一冊,命名為《人間雜律》,送往王朝的中樞藏典閣,意圖存檔。
守閣的是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臣,他隻翻了一頁,便重重合上書卷,聲色俱厲:“荒唐!此等雜說,不敬神佛,不尊天地,有悖祖製,絕不可入閣!”
虞清晝沒有爭辯,她隻是接過書卷,走到藏典閣高高的白玉石階前,將它一頁頁展開,平鋪在台階之上,轉身離去。
此後七日,那本《人間雜律》便任由往來官吏行人踩踏,任憑風吹雨淋。
書頁很快變得泥濘不堪,破爛卷曲。
然而詭異的是,書頁越是肮臟,上麵的字跡反而越發清晰,墨色仿佛滲入了紙張深處,在汙泥的映襯下,竟隱隱透出光來。
第八日夜裡,那位白發蒼蒼的守閣人,在確認四下無人後,悄悄走出大門,將那些被踩爛的殘頁一張張拾起,帶回了自己的臥房,小心翼翼地,貼在了牆上。
某個無星的深夜,藏經洞外,老槐樹下。
謝昭華與虞清晝終於在此相會。
兩人之間沒有多餘的言語,隻是共同伸出手,握住了那枚始終不曾響過的銅鈴。
風,穿過林梢,發出嗚嗚的聲響。
一直安靜坐在樹下的盲童,忽然睜開了他那雙空洞的眼睛,張開嘴,開始低聲吟誦。
那聲音稚嫩卻莊重,吐出的韻文古奧難懂,在場無人能解。
但虞清晝和謝昭華卻同時心頭一震——那正是“玄”當初在薑璃識海中浮現時,所說過的破碎話語!
她們猛然抬頭。
隻見原本黯淡的夜空中央,那片本該是銀河所在的區域,竟無聲無息地裂開了一道狹長的縫隙。
縫隙內不是更深的黑暗,而是有點點流光閃爍,仿佛無數的代碼與符文正在飛速崩潰、重組。
“它”聽見了。
謝昭華攥緊了掌心,那裡藏著從薑璃草人上得到的最後半片晶屑,微微發燙。
虞清晝則望著那道天之裂痕,聲音輕得仿佛隨時會被風吹散:“這一次,我們不說救世……就說一句‘不乾了’,行不行?”
話音剛落,林間的風驟然停歇。
銅鈴,依舊沒有響。
但在兩人腳下,沉默的大地深處,卻傳來一聲極輕、極輕,卻又無比清晰的回應。
“好。”
夜色褪儘,晨光熹微。
跑丫坡的風,似乎也在這場無聲的交談中耗儘了力氣,變得格外輕柔,甚至可以說是靜止了。
一夜未眠的謝昭華,眼底不見絲毫疲憊,她的目光,重新落回了身前那七盞早已熄滅的油燈上。
燈芯已成灰燼,卻仍舊固執地維持著瓜子殼原本的形狀,堆在小小的燈盞裡,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