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一次,虞清晝廢除了這條規矩。
她沒有強製任何人說話,反而提出了一個更奇怪的倡議——“無聲共舞”。
黃昏時分,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聚集在巨大的曬穀場上。
虞清晝讓他們脫掉鞋履,赤腳踩在微涼濕潤的泥土裡,手拉著手,圍成一個巨大的圓圈。
沒有音樂,沒有口號,隻有沉默。
起初,眾人的腳步雜亂無章,你踩我一下,我撞你一下,人群的圓環搖搖欲墜。
但漸漸地,在泥土的觸感與彼此手心的溫度中,一種奇妙的默契開始滋生。
人們的腳步聲,從一片嘈雜,慢慢彙聚成一種統一的、沉穩的節奏。
咚……咚……咚……
那節奏,竟與謝昭華在跑丫坡用葵莖吹出的斷續旋律,在冥冥之中隱隱相合。
夜半時分,當所有人的心跳與腳步幾乎融為一體時,腳下的大地忽然傳來一陣輕微的震動。
緊接著,不遠處的山體,竟無聲無息地裂開一道狹長的縫隙,一汪清澈的泉水從地底汩汩湧出。
村民們好奇地圍上前,卻發現那泉水詭異至極。
水麵清澈如鏡,卻映不出任何人的臉龐與倒影,隻有無數張重疊在一起的、模糊的唇形在水底浮動、開合,像是在進行一場盛大而無聲的呐喊。
虞清晝站在泉邊,看著那萬千唇影,一直緊繃的臉上,終於滑落了自薑璃死後,第一滴屬於她自己的眼淚。
“原來我們一直不是不會說話……”她輕聲說,淚水滴入泉中,沒有泛起一絲漣漪,“是我們太怕被聽見。”
夜色更深,跑丫坡的老槐樹下。
謝昭華取出了那枚漆黑的“悖論丹”。
她沒有將它服下,而是挖開樹根旁的泥土,將丹藥埋了進去。
接下來的日子,她對這枚丹藥不聞不問。
她不催其發芽,不護其生長,任憑風吹雨打,甚至故意引來山間的野豬,在那片土地上肆意踐踏。
第十日,整棵老槐樹已徹底枯死,連最後一絲生機都已斷絕。
唯獨那枚丹丸埋下之處,泥土竟微微隆起一個小包,像一顆心臟般,極有規律地搏動著。
謝昭華蹲下身,麵無表情地看著那跳動的土包。
她抬起左手,用右手尖銳的指甲,在掌心狠狠劃開一道口子,殷紅的鮮血立刻湧了出來。
她將流血的手掌按在那個土包上,任由自己的血液滲入其中。
“你要的是執念?好啊——”她對著泥土喃喃自語,聲音裡帶著一絲瘋狂的溫柔,“我就給你一個騙子最後的真心。”
鮮血滲入的刹那,那棵早已枯死的槐樹,所有的枝乾猛然爆發出幽藍色的熒光!
一圈肉眼可見的漣漪自樹根處擴散開來,所過之處,沿途的草木都在瞬間呈現出模糊的人形輪廓,隨即又轉瞬即逝,仿佛無數被囚禁的影子在這一刻得到了短暫的釋放。
當夜,虞清晝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自己站在識海的邊緣,麵前是一堵高不見頂的、由無數“吾所言皆實”的律令文字組成的純白高牆。
她抬起手,想要將這堵牆推倒,卻在觸碰的瞬間,看到牆麵上浮現出無數張臉——謝昭華、雙目失明的孩童、被汙蔑的農婦、街頭瘋癲的嫗……
她們的嘴唇都在動,齊聲開口,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隻有一個問題,緩緩地,以文字的形式,浮現在所有人的臉龐之上:
“你說呢?”
虞清晝猛然從夢中驚醒,心臟狂跳。
她喘息著坐起身,發覺自己的枕邊,不知何時多了一片早已乾枯的桃瓣——正是那個啞巴織女在寒冬之夜,用沉默喚醒滿樹花開時,落下的其中一片。
她攥緊那片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的花瓣,望向窗外。
天際那道狹長的星河裂縫,依舊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橫亙在夜幕之上。
這一刻,她心中澄澈清明,前所未有的透徹。
真正的指令,從來不在天上,也不在那些金科玉律裡。
它在每一個敢於直麵威壓,然後輕輕問出“你說呢?”的喉嚨裡。
清明過後第三日,一則前所未有的告示,被貼滿了璿璣閣內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