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清晝心頭劇震。
她徹底明白了。
新的律法,新的秩序,絕不能由某個人、某個神去頒布。
它必須像野草一樣,從凡人無意識的嬉鬨、咒罵、歌唱、甚至是放屁聲中,自行生根發芽。
她,虞清晝,不能成為新的立法者,隻能做一個悄無聲息的播種人。
此後半月,虞清晝的身影如鬼魅般潛入周遭的各個村落。
她不再留下任何驚天動地的宣言,而是用最不起眼的材料,在最不起眼的地方,留下隻言片語的亂碼題刻。
村頭祠堂的門檻背麵、學堂孩童的黑板夾縫、農家灶王爺畫像的背後、甚至是寡婦門前那棵歪脖子樹的樹洞裡……到處都可能藏著一小段無人能懂的塗鴉。
起初沒人注意,但漸漸地,孩子們發現了這些“秘密符號”。
一種名為“猜瞎字”的遊戲在民間興起。
誰若是能對著一處塗鴉,說出一句聽起來“好像是那麼回事”的話,便能從村裡的長者那裡,討得一碗甜湯作為獎勵。
於是,各種千奇百怪的“解讀”層出不窮。
有個窮酸秀才對著學堂黑板上的符號,長歎一聲:“我解出來了,這寫的是‘哭比笑乾淨’。”眾人一愣,細想之下,竟覺得頗有道理,於是他得了一碗甜湯。
有個終日勞作的懶漢,指著地主家牆角的塗鴉,大聲嚷嚷:“這鬼畫符說的是,‘偷懶是積德’!老子這是在積德行善!”他雖被地主打了一頓,卻也樂嗬嗬地領走了一碗甜湯。
更有趣的是,一個潑辣的農婦,在自家豬圈的牆上發現了一段潦草的刻痕。
她叉著腰,指著那符號放聲大笑:“這寫的啥我還能不知道?這不就是我昨天罵我家那死鬼的話嘛!‘你個挨千刀的,還不如這老母豬會拱食!’”
話音剛落,那豬圈裡的老母豬竟真的哼哧哼哧,從泥裡拱出了一枚埋藏多年的鏽鐵錢。
這些荒誕不經的解讀,如同一顆顆種子,在人們心中種下了某種全新的、屬於他們自己的“道理”。
當月的“沉默日”再度來臨。
這一次,天地間沒有了那股強製性的禁言力量。
百姓們不再恐懼,反而自發地組織起一場史無前例的“胡說大會”。
地點就在跑丫坡那片長出了新草的廢墟之上。
人們圍坐在篝火旁,專挑那些最不可能、最荒唐的事情來講。
“我告訴你們,我昨天騎著一條噴火的龍去鎮上買了一斤白菜!”一個酒鬼唾沫橫飛地吹噓。
“那算什麼,我家那隻老母雞,昨天孵出了一窩金燦燦的鳳凰蛋!”一個老婦人得意洋洋地宣布。
“我、我昨天夢裡把天帝揍了一頓,他還得給我賠不是!”
虞清晝混跡在人群之中,臉上蒙著麵紗,靜靜地聽著這些荒唐的笑話。
她忽然發現,每當一句離譜的“假話”被興高采烈地喊出,天穹之上那道狹長的銀色傷痕,便會微不可察地閃爍一次。
那些流動的亂碼星河,仿佛因為這些謊言而變得更加明亮、更加活躍。
她仰頭凝視著那片正在被重塑的天空,心中猛然警醒:這些凡人的笑聲、謊言、夢囈,正在以一種她無法理解的方式,編織著一張全新的、覆蓋整個世界的因果之網。
就在此刻,遠處槐樹下的盲童,仿佛與她心有靈犀,緩緩抬起手,對著這片喧鬨的天地,輕輕地拍了三下手。
“啪。啪。啪。”
本該是三聲清脆的、會被人聲淹沒的掌聲。
然而,當第一聲掌聲落下,四野俱靜。
第二聲掌聲落下,萬籟無聲。
第三聲掌聲落下,本應重歸寂靜的天地間,卻有萬千重疊的回聲,從四麵八方、從地底深處、從每一個人的腳下,洶湧而來。
那回聲並非掌聲,而是無數細碎的、古老的、仿佛被埋葬了億萬年的歎息、呢喃與呼喚。
虞清晝臉色微變。
這些回聲並未在空氣中消散。
它們如有實質,沉甸甸地落下,滲入焦土,滲入草根,滲入每一寸承載著生靈的土地。
仿佛在等待著某個特定的時刻,去喚醒一些早已被遺忘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