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亮時,最先發現她的是村裡的一個早起少年。
虞清晝蜷縮在冰冷的祭台下,仿佛一個耗儘了所有柴薪的火堆,隻餘下一捧灰燼般的死寂。
她睡得很沉,眉宇間卻不再有往日的緊繃,透著一種塵埃落定後的疲憊安寧。
少年不敢上前,隻因她裸露在外的右臂與脖頸景象太過駭人。
那漆黑的噬魂魔紋已不再是蟄伏的死物,它仿佛活了過來,蜿蜒著爬過鎖骨,向她的側臉蔓延,紋路邊緣閃爍著幽微的黑光。
更詭異的是,在她白皙的皮膚之下,隱約有無數細小的光斑在流動,其閃爍的頻率竟與田間那些亂碼幼苗的呼吸節拍完全一致。
他驚駭的呼喊聲喚來了村民。
人們圍在祭台周圍,麵麵相覷,無人敢觸碰這尊仿佛正在與某種未知存在同化的“活悖論碑”。
就在這嘈雜的議論聲中,虞清晝的眼睫微微顫動,醒了。
她沒有理會周遭驚疑的目光,也沒有去看自己身上的異變。
仿佛被最原始的饑餓驅使,她睜開眼的第一件事,便是手腳並用地爬向祭台邊緣,那裡有一株昨夜被震斷的亂碼蓮殘根。
她沒有絲毫猶豫,俯下身,用牙齒狠狠撕下一段根莖纖維,在村民們錯愕的注視下,混著泥土,用力地咀嚼、咽下。
一股難以形容的苦澀夾雜著鐵鏽般的甜腥瞬間充斥口腔。
這味道,讓她猛然想起薑璃還未消散時,總喜歡藏在袖中、偶爾分她一顆的蜜餞,那是死亡與甜蜜的奇異混合體。
刹那間,那句昨夜被強行灌入腦海的殘缺之語“他們在學”,轟然補完了它的上下文。
一個更清晰、更完整的意念在她神魂深處炸開:“他們在學,像我們一樣歪著走。”
虞清晝僵在原地,口中咀嚼的動作緩緩停下。
她懂了。
她終於徹底懂了。
天道所畏懼的,從來不是什麼逆天的力量,不是什麼足以撼動乾坤的絕世神功。
它畏懼的,是“誤差”,是“偏移”,是所有不遵循預設軌跡的移動方式!
是每一個蹣跚的瘸子,是每一條蜿蜒的溪流,是每一個不成調的哼唱!
因為完美的秩序沒有空隙,而一切新生的可能,都隻存在於那些歪斜、錯誤、不完美的縫隙之中。
她霍然起身,環視著一張張茫然又擔憂的臉,用一種不容置疑的神念宣布:“修路!”
村民們一愣。
“我們要修一條路,”虞清晝的聲音直接在他們腦中響起,“一條‘歪路’。不依山形地勢,不循龍脈風水。專挑那些荒廢的墳頭、斷裂的石橋、乾涸的枯井、廢棄的淫祠之間穿行,要它曲折,要它無用!”
眾人嘩然,這簡直是聞所未聞的瘋人之舉。
虞清晝沒有解釋。
她隻是平靜地指向村口,命令道:“去,抬十架獨輪車來。再取十塊石碑,用我們蒙過眼睛的布,將石碑也蒙上。”
儘管不解,但村民們對她的信任早已深入骨髓,立刻行動起來。
當第一輛載著蒙眼石碑的獨輪車,被一個壯漢吭哧吭哧地推上村外的一片荒坡時,異變發生了。
那獨輪車並未遵循常理,壓平車轍下的亂碼幼苗。
相反,在車輪滾過的一瞬間,車轍下的泥土竟像是活了過來,主動向兩側翻湧、退讓,自動塑成一道深邃而扭曲的螺旋狀溝壑。
虞清晝脫下鞋履,赤著雙足,第一個踏入了那道溝壑。
她的腳底冰冷,泥土卻溫熱。
她每向前踏出一步,足底便在濕潤的泥土上烙下一個扭曲而深刻的腳印。
那腳印的形狀,竟與昨夜那盲童踏在音波節點上留下的足尖刻痕完全吻合。
第三日午時,這條被全村人以一種近乎朝聖的姿態修建的歪路,終於蜿蜒延伸至一座早已廢棄的儺廟遺址。
廟宇早已坍塌,隻剩殘垣斷壁。
而在傾倒的廟基之下,赫然埋著半截斷裂的青銅腿——那金屬的質感和上麵殘存的徽記,昭示著它屬於一位早已被曆史遺忘的監察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