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數日,那陣吹散了言語溫度的風,便在乾元王朝的大地上掀起了一場詭異的“棄言潮”。
從繁華的州府到偏遠的村寨,百姓們仿佛一夜之間達成了某種默契,紛紛以布條自封其口。
那布條上,用最樸拙的木炭寫著四個字:“此口無證”。
既然神祇已死,權威崩塌,既然謊言與真話的界限被徹底抹去,再無人能為言語的重量做擔保,那便乾脆不說。
沉默,成了唯一的安全區。
虞清晝行走在一座蕭索的村落裡,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寂靜。
她看見一戶人家,祖孫三代圍著一爐將熄的炭火,默默地打著手勢。
年邁的祖母用布滿褶皺的手比劃著“冷”,年輕的母親指了指空空如也的米缸,而那個尚在垂髫的孩童,隻是茫然地看著她們,用小手在空中畫了一個圓,又指向自己的嘴巴——他餓了。
然而,當虞清晝的目光掃過那麵被煙火熏得發黑的土牆時,她的心猛地一沉。
牆壁上,竟用指甲、用石塊、用一切能留下痕跡的東西,密密麻麻地刻滿了無數句子,那些本該在爐邊低語的話語,此刻正無聲地在牆上呐喊。
“兒啊,娘對不住你,沒能讓你吃飽飯。”
“婆婆,我不是故意頂撞你,我隻是……太累了。”
“我想他了,想那個死在邊關的男人了……”
“我後悔了,那天不該說那句狠話。”
“我其實怕死,我不想就這麼悄無聲息地沒了。”
這些句子層層疊疊,新的覆蓋舊的,字跡潦草而絕望。
虞清晝伸出手指,輕輕觸碰其中一道最深的劃痕。
指尖沾染的灰跡,竟在她掌心微光一閃,自發地拚湊出一行冰冷的亂碼:
【沉默正在變成新的審查。】
話音未落,村口那口早已乾涸的枯井邊緣,一道幾乎完全透明的輪廓緩緩浮現,仿佛是空氣中扭曲的熱浪。
是玄。他的身形比上一次更加虛幻,幾乎與背景融為一體。
“你打破了神壇,卻沒有為迷途的羔羊留下任何路標。”他的聲音不再有金屬摩擦質感,而是直接以金色字符的形式,在虞清晝的視野中逐字打印出來,“【自由若無錨點,終將漂成荒漠。】”
虞清晝的視線垂下,落入枯井深處。
井底,還殘留著一些被水泡爛、早已風乾的紙漿碎片,那是舊時婦人們洗衣時捶打書頁留下的痕跡。
那些文字曾經承載著故事、律法、或是某人的思念,最終卻都在這井底化為無法辨認的纖維。
看著那些碎片,虞清晝的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被她塵封已久的畫麵——那麵能映照萬民心聲的薑璃直播鏡。
它從未宣判過何為真理,何為謊言。
它做的,僅僅是讓每一個跪在鏡前的人,清清楚楚地看見,在自己身後,還有成千上萬的人,也在假裝著相信,假裝著虔誠,假裝著自己並不孤單。
那一刻,她忽然有所頓悟。
“我們需要的不是高高在上的裁判,”她對著井底的虛無低聲說道,“是能看見彼此的……見證者。”
她轉身,不再看玄,身形一閃便已消失在村口。
三日後,三百個曾在“謊母”廟墟前刻下墓誌銘的人,被她以秘法召集至一片荒蕪的山穀。
這些人裡,有老農,有商販,有失意的書生,也有曾經的士兵。
虞清晝站在他們麵前,聲音清冷而決絕:“我要你們每一個人,寫下一句你們明知是虛假,卻願意為其承擔一切後果的話。”
人群一陣騷動。
“寫什麼都行,”她補充道,“可以是你從未宣稱過的欲望,可以是你不願承認的懦弱,可以是你深埋心底的嫉妒。隻有一個要求——不得署名。”
在沉默與遲疑中,第一個人動了。
一個斷了臂的退伍老兵,顫抖著拿起炭筆,在一張粗糙的紙條上寫下:“我嫉妒鄰居家的雞比我家的肥。”寫完,他仿佛用儘了全身力氣,將紙條狠狠揉成一團。
有人帶頭,便有了效仿。
“我希望妹妹嫁得沒我好。”一個衣著光鮮的婦人咬著牙寫道。
“我偷過李掌櫃的一文錢。”一個看似忠厚的老實人漲紅了臉。
三百張承載著陰暗、卑微、卻無比真實的“謊言”的紙團,很快堆成了一座小山。
虞清晝召來盲童。
他懷中抱著一個巨大的瓦甕,裡麵盛滿了用那道“謊語之光”凝成的、如蜜糖般粘稠的透明糖漿。
她親手將那三百個紙團投入甕中,看著它們在糖漿裡緩緩溶解、混合,最終化為一體。
隨後,她命盲童以秘法將其重新煉製,塑成數百顆沒有任何標識、沒有任何區彆的、灰撲撲的“野謊丸”。
“傳下去。”虞清晝下達了最後的指令,聲音傳遍山穀,“告訴所有人,吃下一顆,就能說出一個不用負責的真心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