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自焦土之上吹來,帶著一股若有似無的塵埃氣息,拂過她的發梢,隨即又匆匆奔赴遠方。
虞清晝的腳步並未停歇,誠鄉的故事已然落幕,但由這個故事掀起的漣漪,才剛剛開始擴散。
她沿著邊陲古道行了七日,眼前出現了一座孤零零的山頭。
山不高,卻在半山腰的位置,突兀地立著一座嶄新的小廟。
廟宇建得粗糙,木料甚至還滲著新鮮的樹脂,門楣上光禿禿一片,連個名字也無。
然而,就是這樣一座連匾額都未曾懸掛的“無名堂”,門前竟排起了長龍,香火鼎盛得不可思議。
空氣中彌漫著廉價線香與人體汗液混合的古怪氣味。
虞清晝沒有靠近,隻在遠處冷眼旁觀。
她看見那些虔誠的村民,不論男女老少,都一步一叩首地登上石階,進入廟中。
他們不拜神佛,不敬鬼怪,所有人的目光都狂熱地聚焦於供桌中央——那是一口破爛的鐵鍋。
鍋身布滿裂紋,內裡黑漆漆一片,像是被烈火燒灼過無數次。
虞清晝聽見身旁一個路過的貨郎對同伴低聲介紹:“那就是‘無名堂’,供奉的是‘誠鄉聖物’!據說,當年那個揭穿謊言的少年被燒死時,懷裡就揣著這麼一口鍋,裡麵熬著他最後想吃的一點紅糖。這口鍋,就是從那灰燼裡扒出來的!”
“我聽說,隻要舔一口鍋底的焦痕,就能嘗到‘不說謊的滋味’,一輩子心裡都敞亮!”另一個聲音充滿了向往。
虞清晝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真是可笑。
他們剛剛掙脫一個名為“絕對真實”的牢籠,轉頭就迫不及待地為自己打造了一個新的神龕。
他們唾棄被蓋章的廢話,卻又將反抗本身熬成了一鍋名為信仰的濃湯,爭先恐後地去品嘗。
謊言與真實的邊界被打破,不是為了讓所有人獲得自由,而是為了讓他們有權力選擇一個新的主人,哪怕這個主人隻是一口破鍋。
當夜,月色如霜。
虞清晝悄無聲息地潛至“無名堂”外。
她伸出手指,指尖在空中劃過一道玄奧的軌跡。
胸口的舊傷似乎有所感應,一滴殷紅的血珠沁出皮膚,被她引至指尖。
以血為引,以氣為媒,一個無形的陣法在廟宇周圍迅速成型。
“偽跡混淆陣”。
此陣法不傷一草一木,不損一人性命,它唯一的功用,是如同一滴悄然滴入清水的墨,在所有踏入者的記憶中製造極其輕微的錯位與混亂。
做完這一切,她便如同一道影子,融入了廟宇後方的山林暗處,靜靜等待。
第二天,廟裡果然起了爭執。
一個老婆婆指著鐵鍋,困惑地對身邊的人說:“奇怪,我昨天來的時候,明明記得這是個陶罐啊,怎麼今天變成鐵的了?”
“胡說!我前日來,看得真真切切,這就是個鐵盞,比這小多了!”一個壯漢立刻反駁,語氣不善。
“不對,不對!你們都記錯了,我夢裡都夢見它了,它就是個瓦盆,上麵還有個缺口!”
爭吵愈演愈烈,信徒們為了聖物的“真實”形態而麵紅耳赤,甚至彼此推搡。
他們質疑對方的虔誠,懷疑彼此的記憶,卻自始至終,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問一句——我們為什麼要信一個容器?
虞清晝藏在暗處,眼神愈發冰冷。
人的愚昧,總是能在不同的地方,開出相似的花。
就在此時,盲童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了廟前的石階上。
他依舊赤著雙足,麵無表情。
他沒有走進那喧鬨的廟宇,隻是站在那裡,足尖在滿是塵土的石階上,輕輕地點著。
一下,兩下……那動作的弧線,赫然是搓洗、搗碎、過濾、壓平……製作最原始紙漿的動作。
他每完成九次點動,便有一縷肉眼不可見的、遊離在天地間的數據殘響,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鐵屑,悄然彙聚,而後被吸附到那口破鍋的表麵。
刹那間,爭吵的眾人安靜下來。
他們看見,那口焦黑的破鍋表麵,竟短暫地浮現出一些模糊不清的影像。
一個看不清麵容的少女,正對著一麵光潔如鏡的物體,將一塊糖塞入口中,臉上露出滿足的微笑。
一個冷豔的女子,麵無表情地從自己胸口剜出一塊血肉模糊的結節。
一個瘦弱的少年,被綁在火刑柱上,淚水混著汗水滑過他稚氣的臉龐……
畫麵雜亂無章,毫無邏輯,真假難辨,一閃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