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雜亂無序、相互矛盾的話語,像一張無形的巨網,將整個古寨籠罩。
它們不追求被證實,也不尋求被認可,卻因為那份心照不宣的真實,引發了前所未有的共鳴。
一張由血緣構築的反諷之網,正在悄然取代那張由謊言編織的榮耀大旗。
虞清晝如入無人之境,潛入了戒備森嚴的宗祠地窖。
她要找的,不是發黴的族譜,而是這套謊言體係的動力核心。
地窖深處,她果然發現了一排深埋於地下的青銅管道,管道表麵刻滿了細密的符文,正微微搏動著,散發著與言禁碑同源的氣息。
管道的儘頭,連接著一塊人頭大小、仍在運轉的黑色晶核——舊時代“正音司”的殘核。
原來如此。
這個宗族早已與監察使的殘識達成了秘密協議,他們以“維護祖訓的絕對純潔性”為代價,換取了在這片土地上苟延殘喘、免遭清算的資格。
他們看守的不是祖先的榮耀,而是一座用血緣構築的監獄。
“用謊言換取苟活,再用苟活神化謊言。”虞清晝發出一聲冰冷的嗤笑。
她不再遲疑,抬起手臂,露出那道新生的、閃爍著悖論光紋的亂碼烙印。
她並指如刀,竟將那塊皮膚連同其下的血肉一同剜下,在鮮血淋漓中,精準地將其嵌入青銅管道與晶核的接口處!
“悖論烙印·血脈逆流術——啟!”
以自身為媒介,以悖論為鑰匙!
三百座墓誌銘的悲歡,七十二具偽麵皮的記憶,九堆記憶火堆中燃燒的無數人生殘響,在這一刻化作奔騰的數據洪流,被她強行灌入正音司的殘核,再逆流注入宗祠供奉的所有族譜玉簡之中!
當夜,異變陡生!
宗祠正堂,那數百冊被小心供奉的族譜玉簡,突然毫無征兆地“流汗”了。
一滴滴暗紅色的液體從玉簡表麵滲出,如同鮮血。
緊接著,玉簡上那些用金粉寫就的文字,開始自行扭曲、蠕動、重組!
“始祖斬山,手撕妖蟒三百……”一行字跡瞬間融化,重組成一行觸目驚心的新字:“始祖原名阿犬,生於奴籍,為食殺人,謊言立族。”
“先妣烈女,拒嫁凡人……”另一行字也隨之改變:“先妣趙氏,遭辱歸家,為保田產,含恨終生。”
“啊——!”負責守夜的長老發出驚恐的尖叫。
聞訊而來的族中長老們個個麵如死灰,驚怒交加之下,他們瘋狂地抱起玉簡,將其投入熊熊燃燒的火盆。
“燒了它!燒了這妖物!”
然而,火焰卻無法焚毀真相。
烈焰之中,那些扭曲的字跡沒有消失,反而升騰起來,在空中幻化出無數張重疊、模糊的麵孔。
那些麵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仿佛在無聲地呐喊。
就在所有人都被這詭異的景象嚇得魂飛魄散時,一個稚嫩、飄忽的聲音,仿佛從火焰中,又仿佛從每個人的心底響起:
“我不是你們的祖先。”
“我隻是……餓了。”
那是始祖阿犬,為了一塊麵包而殺人時,心底最原始的呐喊。
刹那間,仿佛一道無形的閘門被衝開,所有族人腦海中都閃現出自己家族最私密、最不堪的謊言——抱養的子嗣被記作親生,侵占的族產被偽造成繼承,甚至還有為了爭奪繼承權而暗中下毒的弑親慘劇……
“不!!”
他們抱頭痛哭,有人狀若瘋癲地衝向祠堂,將那些象征榮耀的牌位砸得粉碎;有人雙膝跪地,朝著火焰中無聲的麵孔懺悔自己的罪孽;更多的人,則是在極致的衝擊後陷入了死寂,他們沉默地轉身,一步步離開這座已經淪為廢墟的精神家園。
虞清晝站在寨子的高處,冷眼看著這一切。
她看到,那些曾被言禁碑牢牢吸附的謊語光流,此刻正從破碎的牌位、焚毀的玉簡中升起,卻不再彙聚成堅硬的幕牆,而是如漫天螢火,自由地四散飛去。
廢墟之中,盲童緩緩走入。
他彎下腰,拾起一塊沾滿了“逆種丸”糖漿的牌位碎片,麵無表情地放入口中,咯吱咯吱地咀嚼起來,仿佛在品嘗世間最甘美的食物。
良久,他吐出一顆全新的糖丸。
那糖丸通體透明,純淨無瑕,內中沒有星河流轉,亦無光暈閃爍,唯有一粒極小的、幾乎看不見的氣泡,隨著他的呼吸,在糖丸中心輕輕浮動。
虞清晝走下高處,接過那顆糖丸,將它輕輕放在了山門旁一塊未經雕琢的空白石碑上。
一陣夜風掠過,碑麵竟漸漸浮現出一行模糊的字跡。
“你說它是假的——它才真的活了。”
她轉身欲走,夜風卷著紙灰與焦木的氣味掠過肩頭。
也就在這時,她頸後一處早已愈合的舊傷,忽然傳來一絲微弱的灼熱。
那絲搏動,熟悉而又遙遠,正隨著她心臟的跳動而愈發清晰——仿佛有什麼東西,在曆經漫長的沉寂後,正隔著無儘時空,試圖重新連接上她,卻又因為某種深刻的恐懼,遲遲不敢冒認出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