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名為“明鑒”的邊境雄城,便是那極致酷刑的具象化身。
虞清晝甫一踏入城門,便感到一種無所遁形的審視。
城中沒有瞭望塔,沒有巡邏隊,取而代之的,是成千上萬麵高懸於街巷屋簷之下的巨大銅鏡。
它們被擦拭得一塵不染,從各個角度映照著城中每一個人的身影,陽光在其上流轉,織成一張無形的光網,將整座城市籠罩其中。
城中百姓行走時,總會下意識地避開自己的倒影,眼神裡混合著敬畏與疲憊。
在城中心的廣場上,一座巨大的石台高築,台上之人並非說書先生,而是每日輪值的“懺悔者”。
他們必須當眾對著一麵鐫刻著“真我”二字的巨鏡,大聲說出自己前一日所說的每一句謊言,哪怕隻是善意的敷衍或無心的誇大。
“我昨日對妻子說她做的飯菜是天下第一的美味,這是謊言,其實我覺得有些鹹了。”一個中年男人麵紅耳赤地喊道。
“我告訴孩子,如果他再哭,就會被山裡的妖怪抓走。這是謊言,世上根本沒有妖怪。”一個年輕母親聲音發顫。
台下眾人神情麻木地聽著,仿佛早已習慣。
城主府的衛兵在人群中穿梭,手中捧著一本厚厚的《懺悔錄》,將這些供述一一記錄在案。
虞清晝目光冰冷,她看到一名懺悔者因緊張而遺漏了一句謊言,立刻被衛兵揪了出來,剝去外衣,在他的背上烙下一個淡淡的“影”字。
他將被逐出城外,淪為沒有身份、不被鏡光照耀的“影奴”,在荒原上自生自滅。
城主府的公告欄上,張貼著城主親筆書寫的律令:“唯有徹底的坦白,方可淨化血脈中的虛偽,回歸人之初的純粹。謊言是毒,真誠是藥。”
虞清晝潛入檔案室,那本厚重的《懺悔錄》比她想象的更加觸目驚心。
這不僅僅是一本謊言記錄,更是一套嚴密的新型審查機製。
凡是有人的“謊言”內容涉及到對明鑒城體製的質疑,例如“我騙鄰居說城主是英明的,其實我覺得他的律法太過嚴苛”,此人便會被立刻標記為“妄言者”。
他的名字旁會畫上一個紅圈,其子孫三代,都將被列入重點觀察的黑名單,永無出頭之日。
更讓她感到徹骨寒意的,是城中心那座日夜不停、吞吐著白色蒸汽的“真言熔爐”。
所有被記錄在《懺悔錄》上的謊言,都會被衛兵謄抄在特製的紙上,投入熔爐之中。
熔爐並非焚燒,而是在煉化。
那些代表著虛構、想象與偏離事實的“謊言”,竟被煉成一種灰白色的、沙礫般的藥物——澄心砂。
城主府每日都會將澄心砂混入全城的飲用水源,強迫所有民眾服用。
據說,此藥能使人神思清明,逐漸喪失編造故事、進行複雜欺騙的能力。
虞清晝站在熔爐的陰影下,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譏諷:“他們把誠實做成牢飯,喂給所有想逃的人吃。”
是夜,月光被銅鏡反射,將明鑒城照得亮如白晝。
虞清晝悄然立於一處僻靜角落,從袖中取出最後一小片薑璃遺留的紙漿。
這片紙漿曾包裹過那枚破碎的直播鏡,在無數個日夜裡,貪婪地吸收了來自另一個世界萬千觀眾投射而出的、最龐雜的欲望與最瑰麗的虛構。
她並指如刀,在心口劃開一道淺痕,殷紅的心頭血滴落,浸潤了那片乾枯的紙漿。
隨即,她又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琉璃瓶,裡麵裝著幾滴盲童在緘音穀井邊流下的、混著夢謊丸殘渣的淚滴。
血與淚交融,那片紙漿迅速溶解,化作一灘散發著奇異香氣的、半透明的“夢釉”。
她身形如鬼魅,潛入巨大熔爐的底部,這裡是排煙管道的彙集之處。
她將夢釉仔細而均勻地塗滿了所有管道的內壁,整個過程悄無聲息,隻留下一層在黑暗中幾乎看不見的、濕潤的光澤。
做完這一切,她便消失在夜色中。
三日後,澄心砂的藥效,發生了天翻地覆的逆轉。
第一個發現異常的,是一個負責打掃街道的雜役。
他喝下混有澄心砂的水後,並沒有像往常一樣感到頭腦清醒、言語質樸,反而眼神迷離,喃喃自語道:“我昨晚……夢見自己是天帝失散多年的第九子,我的坐騎是一頭會噴火的麒麟。”
這句荒誕不經的話,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很快,整個明鑒城都瘋了。
服下藥水的民眾,不再“看清真相”,反而開始不受控製地在腦海中編織出最離奇、最絢爛的夢境。
“彆碰我!我是鳳凰轉世,馬上就要涅槃了!”一個平日裡最木訥的鐵匠,突然張開雙臂,模仿鳥類振翅的動作。
“你們看,天上的月亮其實是一塊巨大的奶酪,是我曾祖父放上去的!”一個學究指著天空,一臉嚴肅地向周圍人科普。
這些夢話荒誕、混亂,毫無邏輯,卻像一股被壓抑了太久的洪水,衝垮了人們臉上那層堅硬的、名為“誠實”的麵具。
他們的眼神裡,第一次出現了名為“神采”的東西。
與此同時,在城外的荒原上,那個始終沉默的盲童,正抱著一個裝滿糖果的瓦罐,一步一步地丈量著土地。
他每走一刻鐘,便會停下來,從罐中取出一顆晶瑩剔透的“野謊丸”,輕輕放在地上。
此丸無色無味,看似與普通糖果無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