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潮濕空氣裡,彌漫著一種荒誕而痛苦的氣息。
清河鎮,曾是個安逸富足的魚米之鄉,如今卻成了男人們的人間煉獄。
起因隻是一句醉話。
鎮上有個窮困潦倒的秀才,半月前在酒館裡爛醉如泥,對著窗外皎潔的明月,拍著桌子立下了一條荒唐至極的願契:“我要娶天上的月亮做老婆!”
此言一出,本是哄堂大笑。
可鎮上好事者剛剛通過了另一條規矩——“凡醉後之言,皆為金科玉律!”
兩條規則疊加,災難降臨了。
當晚,秀才真的在夢裡與一位清冷仙子拜了堂。
而從那之後,每逢月圓之夜,清河鎮所有年滿十六的男子,無論身在何處,都會感到頭顱仿佛要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捏爆,劇痛難忍,直到月落西山方才緩解。
他們,竟成了那秀才“娶月”的無辜陪嫁,隻因在月光之下,皆被視為月亮娘家的“親人”。
虞清晝抵達時,正值月半,鎮上哀嚎遍野,男人們抱著頭在地上翻滾,女人們則驚恐地用黑布蒙住所有窗戶,仿佛那清輝是什麼索命的劇毒。
而在遙遠的北方山村,情況同樣詭異。
村裡為求心安,立下了“死者可複言”的規矩,希望能讓枉死之人沉冤得雪。
結果,村裡幾個總角孩童,竟成了亡魂的喉舌。
夜半時分,他們會用不屬於自己的蒼老聲音,幽幽說出某塊地契的真正歸屬,或是揭發某樁陳年舊怨。
一時間,家族反目,鄰裡成仇,整個村子都籠罩在死者與生者的猜忌之中。
虞清晝站在清河鎮的橋頭,看著水中扭曲的月影,神情冷冽。
她巡視數地,終於看清了問題的根源。
問題不在於願望本身是善是惡,而在於這套體係缺少了一個至關重要的環節——“解釋權”與“擔責者”。
人人皆可立法,卻無人願意為律法的後果承擔責任。
每個人的自由,都成了刺向他人的利刃。
她帶著沉默的盲童,連夜重返璿璣閣深處的密庫。
在積滿灰塵的故紙堆中,她翻檢出了一本早已被世人遺忘的古卷,封皮由某種不知名的獸皮製成,上麵用古老的文字寫著三個字——《說謊經》。
這並非什麼修煉法門,而是一本上古時代的說書人行會內部流傳的技藝總綱。
其中記載著,一位偉大的說書人在評判一個故事是否有價值、是否值得傳頌時,會提出“謊話三問”:
“你說這個故事,是為了活下去嗎?”
“你說這個故事,是為了愛嗎?”
“你說這個故事,是源於恨嗎?”
為了生存的掙紮,為了守護的愛意,甚至是為了複仇的刻骨恨意,這些強烈的動機,才是一個故事、一條規則能夠被人們理解和共情的基礎。
虞清晝指尖撫過書頁,眼中寒冰漸融,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了然。
她就地擬定了“願契三審”製度。
凡欲立下可能影響他人的重大新規,提案者必須公開接受三位無直接利害關係者的質詢,而質詢的核心,便是這“謊話三問”。
首例試用的,是一個來自海邊漁村的壯實漁夫。
他在願契坊的木牌上寫下:“我能聽懂魚說話。”
這規矩看似荒誕不經,立刻被引至新設的“三審台”。
第一位質詢者是個老嫗,她問:“你許這個願,是為了活嗎?”
漁夫漲紅了臉,大聲道:“是!我們村子這幾年為了多賺錢,用的漁網越來越密,連魚苗都不放過。再這樣下去,不出五年,這片海就再也打不到魚了,我們所有人都會餓死!我想聽懂魚的哀求,好告訴那些昏了頭的同伴,我們正在殺死自己的未來!”
第二位質詢者是個懷抱嬰兒的婦人,她問:“是為了愛嗎?”
漁夫的眼神變得溫柔,他望向遠方,輕聲道:“我愛這片海,我爹、我爺爺,都是靠它養活的。我不想我的兒子將來隻能在圖畫上看到海裡有魚。”
第三位質詢者是個斷了條腿的退役士兵,他冷冷問道:“是源於恨嗎?”
漁夫沉默了許久,握緊拳頭:“我恨!我恨那些隻顧眼前利益,堵著耳朵不願意聽勸的人!我恨他們的貪婪!”
三問結束,全場寂靜。
虞清晝當眾宣布:“此規,通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