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玉冊吸納的並非“漁夫能聽懂魚說話”,而是經過共識微調後的結果。
當晚,漁村所有出海的漁民,在撒下漁網時,耳邊竟隱約能聽到一陣陣若有似無的悲鳴,那聲音細微如水泡破裂,卻又清晰地刺入心底,讓他們不自覺地手上一頓。
最終,漁村自發約定,改用大眼漁網,並劃定了休漁期。
數月後,他們的漁獲反而更加豐厚。
這條律令,在現實中演化為了“水域悲鳴可入耳”。
與此同時,盲童開始了他的旅程。
他不再分發能讓謊言成真的“野謊丸”,而是提著一個古樸的糖甕,在夜色中遊走於各個村落。
他收集的,是人們入睡前,對著枕邊人、對著窗外星辰低聲傾訴的願望碎片。
他將這些混雜著希望、恐懼與愛戀的言語,埋入不同地域的地脈節點。
奇妙的事情發生了。
一座常年有樵夫迷路的山中,一塊巨石漸漸有了靈性,石麵上會浮現出模糊的路徑指引,它自稱“護謊郎君”,專為那些善意的謊言(如“我隻是去山裡采一味藥,很快回來”)提供庇護。
一條紛爭不斷的江畔,水中浮出一尾巨大的青鯉,它不會說話,卻能在人們因契約爭執不下時,用尾巴拍打水麵,幻化出夢境般的景象,重現當初許諾的情景,鄉民稱之為“夢訟師”。
甚至在明鑒城的市井巷尾,一戶人家的灶膛裡,升起一團永不熄滅的、會說話的炊煙。
若有人背棄了飯桌上的承諾,這團煙便會飄到他家,終日念叨,直到他履行諾言為止,街坊們戲稱其為“食言公”。
這些誕生的“地方神胎”並無毀天滅地的力量,卻像潤滑劑一樣,調停著鄰裡糾紛,見證著婚喪嫁娶,逐漸成為民間最信賴的“非正式神明”。
一日,玄那由金色驗證碼構成的殘影,悄然閃現在一棵枯死的老槐樹皮上,拚湊出半句中文提示:“權威生於故事的土壤,而非代碼。”
虞清晝站在樹下,徹底頓悟。
真正的權威,不是來自那塊冰冷玉冊的授權,而是生於口耳相傳的故事與信任。
她立刻下令,鼓勵各地興建“謊廟”。
廟裡不塑金身,隻立空龕,供奉的也不是什麼正統神祇,而是百姓自己信奉的“小神”。
很快,一座座奇特的廟宇拔地而起。
一個以織布為生的村子,供奉起“遲到之神”,村婦們每日拜上一拜,祈求自己不要因懶惰而耽誤了工期;一個以行商為主的小鎮,家家戶戶拜起了“借口菩薩”,保佑自家商隊在外遇到劫匪時,能用巧言妙語脫險。
這些看似荒誕的信仰背後,都是人性中脆弱而真實的需求,是一條條必不可少的心理緩衝帶。
然而,舊世界的秩序並不甘心就此退場。
一支來自極西之地、身著統一製式法袍的使團,浩浩蕩蕩地抵達了謊都遺址。
他們聲稱代表“九域正統議會”,手持一份措辭嚴厲的公文,要求虞清晝立刻交還無字玉冊這件“失控的規則神器”,否則將以“擾亂世界秩序罪”,對這片土地發動神聖征伐。
虞清晝甚至沒有接見他們,隻命人在謊都遺址的邊境線上,立起了一麵巨大的塗鴉牆。
牆上用最醒目的顏料,寫著一行大字:“你們的真理幾斤?拿秤來稱。”
隨後,她發動了明鑒城裡所有的孩童,讓他們日夜在那麵牆上進行諷刺漫畫創作。
畫中,議會的袞袞諸公頭頂著“唯一真相”的冠冕,腳下卻踩著由無數鐐銬堆成的寶座;他們的嘴裡吐出華麗的辭藻,背後卻伸出鎖鏈,捆綁著一個個表情痛苦的人。
這些簡單直白、卻又充滿力量的畫麵,隨著商隊和旅人迅速傳開。
不出十日,那支不可一世的使團內部竟起了分裂。
數名年輕的成員在夜色的掩護下,悄然脫離隊伍,來到願契坊,在木牌上寫下了他們的第一條願望:“我曾是鷹犬,如今想做夢。”
某日淩晨,一直沉寂的無字玉冊背麵,毫無征兆地浮現出一行全新的銘文。
那並非人為刻寫,而是由內而外透出的光華凝聚而成:“神不必居天,隻須有人肯信。”
幾乎在同一時刻,一直盤坐在透明奇樹根部的盲童,緩緩站起身,攀上了樹頂。
他張開嘴,將那顆始終含在舌下的、最後一顆乳白色的“野謊丸”原珠,鄭重地吞入腹中。
刹那間,他的身體變得近乎透明,唯有心跳聲變得異常清晰、沉重,如同大地深處的脈動,與整個世界同頻共振。
虞清晝猛然抬頭仰望,忽覺四周空氣微微震顫。
一股無形的浪潮以封神台為中心,向四麵八方擴散而去。
緊接著,不可思議的一幕發生了——九州之內,那千百座新建的“謊廟”中,無論供奉的是“食言公”還是“借口菩薩”,都在同一瞬間燃起了幽藍色的香火。
那火焰的形狀千奇百怪,卻無一例外地,全都指向同一個遙遠的方向:她腳下的封神台。
七日之後,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穿透雲層,灑向那棵透明奇樹時,樹頂之上,已不見盲童的身影,隻餘一道淡淡的、幾乎與空氣融為一體的輪廓,靜靜地坐在那裡,仿佛亙古以來便已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