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並未消失,反而向前一步,伸出晶瑩如玉的手指,輕輕觸碰虞清晝左臂上那道猙獰的噬魂魔紋。
“你真正怕的,不是這個。”
刹那間,那道漆黑的魔紋仿佛活了過來,如一條條細小的黑蛇在虞清晝的皮膚下瘋狂遊動。
劇痛之中,一段被她刻意遺忘、深埋於識海的記憶,被硬生生拖拽出來,在空中勾勒出模糊的畫麵:
那是在她修為大成,被迫斬三屍以求大道圓滿的時候。
她親手將代表著自身“怯懦”“軟弱”“猶疑”的那一屍斬出,沒有像旁人一樣煉化或毀滅,而是用最強的封印符將其封入一個玄鐵符匣,沉入了這口不見天日的古井深處。
她一直以為自己天生冷豔果決,卻忘了,那隻是她親手閹割了自己一部分人性後,剩下的殘缺模樣。
虞清晝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臉色慘白如紙。
她終於承認——她一直恐懼的,不是謊都的失控,不是眾生願望的衝突,而是害怕有朝一日,當她站在最高處時,被人看清她那強硬麵具下的本質:她並非天生的強者,她也曾跪在地上,像最卑微的螻蟻一樣,祈求過真相能施舍一線生機。
她緩緩抬起頭,看著眼前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眼中不再有憤怒與對抗。
她取出符刀,這次卻不是為了攻擊。
寒光一閃,她割開了自己的掌心,溫熱的鮮血順著指縫滴落,墜入古井之中。
“嘀嗒。”
井水中的倒影,從支離破碎開始緩緩融合。
對麵的幻影露出一絲微笑,那笑容竟帶著從未有過的溫暖。
她輕聲說:“我不是要取代你,是要你……還給自己。”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的身形驟然化作一道純粹的流光,沒有飛向天空,而是俯身衝入古井,順著那滴血開辟的通路,瞬間湧入地脈深處,直通那株連接眾生的透明之樹的根係。
片刻之後,整株巨大的透明幼樹,在晨光中輕輕搖曳了一下。
最高處的枝乾上,一片全新的、晶瑩剔透的葉子緩緩舒展開來。
葉片之上,清晰地映出了一幅畫麵:
村落裡,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孩,正手把手地教一個雙目失明的白發老人折紙鳥。
老人布滿皺紋的手顫顫巍巍,笑著問:“囡囡,這紙做的鳥兒……它能飛嗎?”
女孩將折好的紙鳥放在老人掌心,用清脆的嗓音認真回答:“阿爺,你信它能,它就敢。”
虞清晝站在井邊,迎著第一縷晨曦,久久未動。
良久,她轉身,一步步重新走回封神台。
她從懷中取出一枚物事——那是謝昭華煉丹時,唯一沒有被徹底焚毀的一張“舊命書”所化的碳化紙漿殘屑。
她曾以為這是失敗的象征,此刻卻明白了它的意義。
她將這片脆弱的、仿佛一碰就碎的殘屑,輕輕覆在了無字玉冊之上。
她不再試圖去控製願望的流向,也不再回避那些或期盼或質疑的聲音。
午後的陽光溫暖地灑在封神台上,一名衣衫襤褸的少年在人群中猶豫了許久,終於戰戰兢兢地走上前,拿起石筆,想要刻下:“我希望所有人都喜歡我。”
他筆尖將落未落,旁邊一個七八歲的孩童忽然脆生生地問:“那要是你以後不喜歡他們了呢?”
少年當場怔住,握著筆在原地呆立了許久,最終,他抹去了原來的字跡,一筆一劃,鄭重地改寫為:“我希望我說出真心話時,不會被當成瘋子。”
他寫完的瞬間,巨大的玉冊微微震顫了一下,首頁之上,悄然浮現一行全新的、幾乎看不見的小字:“此界之法,始於不安,成於共感。”
而遠在九天之外,那片死寂的殘破銅鏡群深處,一道從未有人知曉其存在的、布滿古老鏽跡的暗格,正隨著這行小字的出現,發出一聲微不可查的機括聲,緩緩裂開了一絲肉眼難辨的縫隙。
封神台上,虞清晝做完這一切後,並未離開。
她隻是靜靜地站在玉冊之旁,目光掃過台下形態各異、心思萬千的眾人。
她緩緩閉上眼,再睜開時,那雙清冷的眸子裡,仿佛容納了整片星空。
她沒有說話,但所有人都感覺到,空氣似乎在這一刻凝固了。
那本覆著碳化紙屑的玉冊,竟開始散發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潤如玉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