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正在用膳,忽然有一種被人注視的感覺。她轉首望去,卻沒有看到任何人朝她注視。眸光流轉一圈,她的視線忽然一凝。
在甲板一角,有一個白衣公子正在憑欄而望。
他靜靜站在那裏,身姿俊挺,風神如玉,整個人看上去孤高而雅絕。
這夜是十五,渾圓的冰輪在他身後的海麵上浮著,成為一道背景,似乎單單是為了陪襯他這個人而存在。
一襲月色白袍在風裏翩飛,和銀白的月光融在一起,說不出的魅惑動人。
他就像高天流雲,就像清風明月,有一種高貴出塵的飄逸。
他的背影,讓瑟瑟生出一種熟悉的感覺。尤其是那披散而下的發,驚人的長和黑,與明春水是何其相似。瑟瑟忍不住就要朝那人走去,可是她最終苦笑一下,沒有動身。就算是他,又能如何?見了他,她該和他說什麽呢?
如若沒有那一夜,或許,他和她,還可以是朋友。但是,經曆了那一夜,他和她之間,唯有尷尬。何況,也不可能是他,他怎會無端出現在這裏?所以,瑟瑟坐在那裏,依舊淡淡地用膳。
隻是,一顆心,卻有些控製不住地狂跳。
夜風輕揚,那白衣公子從船舷處緩緩轉過了身。明月清光,照亮了他的臉,他臉上也戴著一張五彩斑斕的蝴蝶麵具,而不是明春水的白玉麵具。
瑟瑟自嘲地勾起唇角,清眸中閃過一絲黯然,心口好似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一般。就算他沒有戴著麵具,她也認不出他。因為她認得的,隻是那張雕工精致的白玉麵具,那張他和她在一起纏綿時,都不曾摘下來的麵具。
瑟瑟輕輕地笑了笑,執起麵前的酒杯,飲了一口,微辣的感覺順著喉頭蔓延而下,心底頓時升起一種暖暖的感覺。這種暖意太令人眷戀了,瑟瑟毫不猶豫地舉杯,將一杯酒一飲而盡,再斟一杯,又一飲而盡。
她不太會喝酒,做纖纖公子時,偶爾喝一點兒,都是味道溫和的酒。這酒也不知歐陽丐從哪裏弄來的,入口隻有些微的辣,片刻後,便覺得辛辣的感覺一波波湧來,有些難以忍受。
瑟瑟喝得又太猛,辛辣的味道侵蝕在喉間,她忍不住眯眼,素手撫著喉嚨,猛烈地咳著,纖白的臉上頓時浮上了一層紅暈。
她的咳嗽聲引得周圍目光紛紛側向這邊,瑟瑟忍不住苦笑一下。白衣公子的黑眸眯了眯,眸光變幻莫測地望向她這邊。瑟瑟苦笑著,撫著胸口忍住了咳嗽聲,她的咳嗽聲太過突兀了。
“怎麽,非要這麽不要命地喝酒嗎?”一道淡泊溫雅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一雙溫柔的手輕輕拍打著她的肩。
瑟瑟回首,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張鬼氣森森的骷髏麵具。瑟瑟算是膽子夠大的了,但還是忍不住嚇了一跳。她挑了挑眉,凝聲道:“你是誰?”
“我是莫川。”溫雅動聽的聲音從骷髏的嘴中吐了出來,令人覺得極是怪異。
瑟瑟眯眼,上下打量了那人一番。高挑秀挺的身姿,緋紅的裙裳,流雲飛髻,玉釵橫斜,這樣的裝扮確實是莫尋歡。她忍不住指著他笑了起來,像莫尋歡這樣一個“絕色女子”,卻戴了一張陰森恐怖的骷髏麵具,不得不說,這真是絕配。這船上發麵具的侍女,也真是有趣。大約是嫉妒莫尋歡的美貌,所以發給“她”這麽恐怖的麵具。
莫尋歡瞧著瑟瑟如花般的笑臉,問道:“現在可好受了?”
瑟瑟眯眼微笑,感覺確實好受了些。
“我是說你的心情。”莫尋歡淡淡問道。
瑟瑟眯眼,雙眸彎成漂亮的月牙狀,淡淡說道:“你以為我是借酒消愁?這借酒消愁愁更愁的道理我自小便懂得,所以,我不會那樣做的。我隻是喜歡,那種熱辣辣的感覺。”
這種熱辣辣的感覺,會讓她心中熱烘烘的。是她太寂寞了嗎,所以才貪戀烈酒的熱度。
瑟瑟一邊說,一邊又自斟了一杯,舉起杯子,才要喝下去。莫尋歡伸手攔住了她,手指一勾,將她手中的酒盞拿了下來。
“這是異國的白酒,味道辛辣,且容易醉。你應當喝這種酒。”莫尋歡淡淡說著,從幾案上拿起一個酒壇,將海棠紅色的酒液倒入酒壺中,為瑟瑟斟了一杯。
“這是葡萄釀成的果酒,你嚐嚐。”修長的指勾著琉璃盞送到瑟瑟唇邊。
盞是通透的琉璃盞,酒是海棠紅色的,勾著琉璃盞的手指是修長白皙的,月光下,這樣一幅畫麵,無疑是美的。
瑟瑟淺笑著,從莫尋歡手中接過琉璃盞,細細品了一口,果然是味道醇美。甘美的味道,衝淡了濃烈的辛辣味,瑟瑟頓時止住了咳。
“多謝!”瑟瑟嫣然輕笑道。
酒是好東西,但是卻需要適可而止。她不能喝醉,她是不允許自己喝醉的。
兩人坐在幾案上正要用膳,就聽得歐陽丐的聲音從人群中響了起來,“明月共潮聲,如此好景,又有佳肴,怎能沒有樂音歌舞。聽聞我們的幾位客人,皆是樂中高手,下麵就請他們演奏一曲如何?”
“好!”一片附和之聲此起彼伏。
瑟瑟凝眉,那客人自然是指的她們了。這個歐陽丐,竟是要他們奏樂助興了。
“江公子,不知您可否賞臉?”歐陽丐緩步走到瑟瑟身前,眯眼輕笑道。
瑟瑟淡笑著說道:“多謝歐陽公子抬愛,隻是在下琴技淺薄,怕是會擾了大家興致。還是免了吧。”
“江公子過謙了,還是莫要推辭了。在下聽您的侍女說,公子的琴技可是超凡脫俗的。”歐陽丐高聲說道。
她的侍女?
瑟瑟凝眸,看到青梅戴著小白兔麵具雜在人群裏衝著她招手。這個青梅,總是給她找麻煩!
“化裝宴會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就是戴著同樣麵具的人可以合奏一曲。”歐陽丐抬眸,視線在船上流轉一圈,指著船舷邊的白衣公子,笑道,“那位白衣公子也戴著蝴蝶麵具,下麵請二位合奏一曲如何?不知江公子要用什麽樂器?”
歐陽丐一揮手,幾個侍女捧著古箏、琵琶、瑤琴……各色樂器走了過來,在瑟瑟麵前站成一排,等待瑟瑟挑選樂器。
這架勢,瑟瑟是推辭不掉了。
瑟瑟望著那些樂器,再次凝眉,歐陽丐的船上,真是應有盡有,就連樂器也這麽全,且都這麽精致。
歐陽丐對這次晚宴,倒真是煞費苦心。但是,瑟瑟站著沒動,她總覺得歐陽丐行事怪異,他讓她和那個白衣公子同奏,是巧合還是有意呢?
瑟瑟側目望去,但見一個紅衣侍女已經去請那位白衣公子了。不過,看樣子沒有請動。
白衣公子轉首朝他們這邊看了看,冷銳眸光從麵具內透出,端的是攝人心魄。他拂了拂雲一般的衣袖,轉身似要離去。
歐陽丐頓時急了,高聲喊道:“那位公子,煩請和這位公子合奏一曲。”
白衣公子回首朝這邊望了一眼,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耳中,“在下不會奏樂。”他淡若輕煙地說道,言罷,轉首拂袖而去。
他就像一抹皎白的月色,轉瞬隱入雲中。
歐陽丐頓時傻了眼,他尷尬地咳了一聲,輕聲問道:“那……江公子,不如您自己演奏一曲如何?”
瑟瑟覺得頭有一點兒暈,不知是不是船搖晃的緣故。
“好,我自己來。”她起身,緩步向前走去。
“不如,我和公子合奏吧?!”莫尋歡低低說道。
“不用!”瑟瑟擺手道。
不過是彈奏一個曲子,何用別人伴樂。瑟瑟緩步走過去,不知為何,她覺得好似在隔著雲霧看東西,那黑色的大海,皎潔的明月還有眼前這些花花綠綠的麵具糾纏在一起,就像一幅色彩斑斕的畫。她從侍女手中接過一把瑤琴,走到船舷邊,放了下來。頭頂的天,墨藍墨藍的,清澄得沒有一絲雲朵,好似一麵墨黑的鏡子,能照見人心一般。那輪遠月,大得渾圓,圓得讓人心碎。
瑟瑟盤膝坐在地上,在聲聲海浪中,伸指按在了琴弦上。淙淙的琴音從她指下流出的時候,甲板上嘈雜的人聲忽地靜了。瑟瑟的琴聲婉轉動聽,纏綿悱惻,在夜色中流淌。然而,當眾人沉醉之時,琴音一轉,忽而變得悠遠蒼茫。海風是什麽時候凜冽起來的,瑟瑟不知道。
當時或許是她太沉醉於琴音了,也或許是因為真的有些醉了。她隻覺得,當海風忽盛之時,她覺得麵具有些礙事,一把扯了下來,隨手扔在了風裏。麵具被風高高揚起,刮到了天上,又悠悠蕩蕩飄到了海麵上。
海浪聲忽然大響了起來。琴聲隨著海浪聲,也忽然大作,好似有千軍萬馬的威勢,全然不是方才那泉水叮咚,纏綿悱惻之音。
頭腦暈暈的,她隻是憑著感覺在彈奏。海浪沉沉時,琴音便蕭索;海浪滔天時,琴音便高亢。彈著彈著,明月不知何時鑽到了雲裏,海風忽然猛烈起來,海麵上的滔天巨浪洶湧起來。風浪來得極其突然,大船瞬間傾斜下去。
船上船手早已見慣,似乎對這樣的劇變並不驚訝。本來嘛,天有不測風雲,尤其是海上,更是變幻莫測。
“颶風來了,大家快進船艙!”歐陽丐高呼道。
船手們一個個向船艙裏鑽去。就在此時,一波海浪好似一麵高牆,朝著甲板拍了過來。
青梅沒有武功,嚇得腿一軟,就像一隻受驚的小白兔,順著甲板滑了下去。
“青梅!”紫迷伸手,但是沒抓住青梅的衣角。
海水濺了上來,瑟瑟睜開迷離的雙眸,雖然不太清楚發生了什麽事,卻還是腰肢一擰,從船舷邊躍起,青色的身影淡淡的,好似一抹青煙飄過,她伸臂一把攬住了青梅的腰肢。
海浪拍了下來,兩人被衝到了船舷邊,冰涼的海水帶著腥鹹的味道將瑟瑟和青梅淹沒,單薄的衣衫完全被淋透,冰冷的海水讓她們渾身顫抖。受不住海浪的衝擊,青梅已經昏迷過去,海浪的勢頭很大,瑟瑟也被拍得頭昏腦漲,但是,她死死抓住了船舷,不讓自己掉下去。
待第一波海浪過去後,她伸臂用力一甩,將青梅扔了上去,紫迷正撲過來要救她們,迎麵接住了青梅。
第二波海浪又洶湧著衝了過來。瑟瑟全身的力氣似乎用盡了,也或許還有些醉意,她軟軟地提不起內力來。就在此時,如雪白衣,一抹月白色影子,宛若高天上那一輪月光,飄然飛向船舷。長袖舒卷間已經將她的身子勾在懷裏。在第二波巨浪拍來之前,抱著她,翩然落在甲板上。
嘩啦一聲,巨浪在身後衝天而起,又咆哮著遠去。
全身被淋濕的瑟瑟偎在麵前這個懷抱裏,她感覺到這個懷抱在顫抖,不知是她冷得發顫,還是他在顫抖。
他抱她抱得很緊,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來。她能聞見他身上那淡淡的香氣,不同於夜無煙身上的龍涎香,而是一種自然清淡的香氣,淡得似有若無。似竹香,又像是茶香,似乎又都不是,但是,的確很好聞。
這種香氣混合著溫暖的氣息,一起向瑟瑟籠罩了過來,讓瑟瑟有一種昏昏欲睡的感覺。也不知歐陽丐是從哪裏弄來的酒,後勁極大,縱然此時,她被冷水衝過,身上寒冷,內心深處卻燃著一團火。
瑟瑟緊緊摟住這個人的脖子,她感覺到這個懷抱很熟悉很讓人安定。她在他懷裏依偎著,枕著他的臂彎,眯眼輕笑。不知為何,她就是想笑,大約真是醉了吧,醉了的感覺原來是這樣。
莫尋歡本來也已經衝了出來,當看到那抹月白色身影時,他的腳步便定在了甲板上,此時看到瑟瑟平安回來,微微舒了一口氣。
“哎呀,江公子你沒事吧?天啊,方才真是危險死了,要是江公子掉下去,那肯定葬身大海了,幸虧這位公子相救。江公子,你可要好好謝謝這位公子啊。”歐陽丐笑吟吟地說道,他沒敢說出來明春水的身份。
此刻,大約隻有他是最高興的了。
本來,他是安排了讓他們兩個一起奏樂,是以將兩個蝴蝶麵具給了他們兩個。不想樓主不領情,拂袖而去,急得他連連跳腳。
好在老天有眼,刮了一場颶風。這颶風來得真是時候啊!
歐陽丐瞧著明春水緊緊摟著瑟瑟,抱得那樣緊,嘴就有些合不攏。
“公子,你沒事吧!”青梅哭道,方才她嚇得不輕。
“我沒事呢!”瑟瑟眯眼輕笑著說道,美麗的眸子水霧氤氳。
明春水低眸看了看瑟瑟燦然而笑的醉顏,心中一滯,他將瑟瑟小心翼翼放下來,眸色複雜地看了她一眼,一言不發地飄然而去。
“小姐,你認識方才那個白衣公子嗎?”青梅詫異地問道。
紫迷也蹙著眉。很明顯她們都感覺到了兩人之間的異樣。
瑟瑟淡笑著說道:“不認識。”
她雖然有些醉意,可心底還是清楚的。她以為她隻認得那白玉麵具,她以為她不會認出他來的。可是,方才那一瞬,當他將她緊緊按在懷裏時,一種熟悉的感覺油然而生。
那一瞬,她便知曉是他,不會錯。
可是,認出了他,又能怎樣?她隻能說不認識,因為他和她已是陌路。
接下來的日子,瑟瑟明顯察覺到“墨鯊號”行得快了,再不是前幾日那慢慢悠悠的樣子了,好似有人催著趕著一般,行得風馳電掣。不用想也能猜到,明春水大約發現她在“墨鯊號”,是以才要船如此疾行的吧!
幾日後,“墨鯊號”抵達水龍島,歐陽丐親自前來為瑟瑟送行。
“歐陽公子,這些日子打擾你了。”瑟瑟輕笑著說道,“在下的那些船員便麻煩歐陽公子了。”夜無涯送的那艘船已經毀了,她又不想讓那些船員隨她到水龍島,便將他們留在了歐陽丐的船上。
歐陽丐眯眼笑道:“不打擾,在下很願意為江公子效勞。據說水龍島四周暗礁重重,你們可要小心啊!”
“歐陽丐,你可真是個大善人啊!多謝你了。”青梅笑著說道。
歐陽丐眨了眨眼,大善人麽?若是她們知曉當日就是他派人鑿穿她們的船,不知道是不是還這麽想。
瑟瑟她們一行人登上小船,揮手向歐陽丐道別,明春水始終沒有出來。一直到行了好遠,瑟瑟回首望去,隱隱看到“墨鯊號”的望樓上,有一道白衣翩躚的身影。瑟瑟心中,湧起一股難言的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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