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兩萬英尺之上。
C47運輸機的引擎,發出單調而沉悶的轟鳴。
機艙裡,昏暗的燈光下,周衛國如坐針氈。
他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看向舷窗外那片墨汁般的黑暗了。
那片黑暗裡,仿佛隨時都會撲出上百頭帶有利爪和獠牙的惡鬼。
每一次氣流的顛簸,都讓他的心臟猛地抽緊,額頭上的冷汗,出了一層又一層,很快就把衣領浸得冰涼。
他偷偷看了一眼斜對麵。
劉文鋒,他的總司令,正裹著一條羊毛毯子,靠在座椅上,似乎已經睡著了。
他呼吸平穩,胸口有節奏地起伏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平靜得像一尊古佛。
睡著了?
在這種時候,他居然能睡得著?
周衛國感覺自己快要瘋了。他腦子裡,不停地回響著那個代號“壁虎”的地下黨所說的話。
“一百架‘疾風’……秘密進駐晉省……目標不明……”
目標還能是誰?除了他們這架在萬米高空中,像個活靶子一樣的運輸機,還能有誰值得鬼子如此興師動眾?
還有代立那張比哭還難看的笑臉,還有上峰那反常的、毫無底線的“慷慨”。
這是一個用三十萬人的性命和整個國府的家底做誘餌,精心布置的絕殺之局!
從他們答應離開渝城的那一刻起,他們就已經踏進了鬼門關。
而他的總司令,這位被無數人視為“軍神”、“魔神”的男人,在明知道這一切的情況下,非但沒有躲避,反而一頭紮了進來。
這是自信?還是狂妄到不要命了?
“總……總司令?”周衛國終於忍不住了,他湊過去,聲音乾澀地喚了一聲。
劉文鋒的眼皮動了動,緩緩睜開。那雙眼睛在昏暗中,清亮得嚇人,沒有一絲剛睡醒的迷糊。
“怎麼了?”他聲音裡帶著一絲懶洋洋的鼻音,“飛機要散架了?”
“不是……”周衛國咽了口唾沫,壓低了聲音,像做賊一樣,“您……您就不擔心嗎?鬼子……鬼子的一百多架飛機,可能就在我們下麵等著呢!”
“哦,這事啊。”劉文鋒打了個哈欠,重新調整了一下毯子,讓自己躺得更舒服一些,“擔心有什麼用?能讓鬼子的飛機自己掉下去?還是能讓我們這破飛機飛得快一點?”
他瞥了一眼周衛國那張慘白的臉,忽然笑了。
“老周,你跟我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怎麼膽子還是這麼小?”
“這不是膽子小的事!”周衛國急了,“這是送死!我們沒有任何護航,這架飛機連一挺自衛機槍都沒有!鬼子隻要一輪齊射,我們連人帶飛機,就得變成一團火球!連個全屍都留不下!”
“那不挺好?”劉文鋒說。
“好?”周衛國懵了,他懷疑自己聽錯了。
“是啊。”劉文鋒一本正經地說道,“你想想,被一百多架鬼子最新式的戰鬥機圍攻,最終壯烈殉國。這牌麵,這待遇,古往今來,有幾個人能有?”
“張作霖在皇姑屯才用了幾公斤炸藥,太寒磣了。我這排場,比他大多了。將來史書上寫起來,‘魔神劉文鋒,遭日寇百機圍殺,殞於晉省上空’,聽聽,多氣派。”
“你周衛國,作為陪葬的,也跟著名垂青史了。”
他這番話說得輕鬆寫意,仿佛在談論一道菜好不好吃。
周衛國聽得目瞪口呆,張著嘴,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感覺自己的腦子,完全跟不上這位總司令的思路。
看著周衛國那副見了鬼的表情,劉文鋒終於收起了玩笑的神色。
他坐直了身體,將毯子放到一邊,那雙深邃的眼睛看著舷窗外深不見底的夜。
“老周,你以為,我是在賭命?”
周衛國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在他看來,這可不就是賭命嗎?
而且是拿自己的命,拿他的命,還有這架飛機上十幾個機組人員的命,一起賭。
“你錯了。”劉文鋒搖了搖頭,“我從不打無準備之仗,更不會拿自己兄弟的命去賭。我之所以敢上來,是因為我知道,這張牌桌上,真正的賭徒,不是我。”
他伸出一根手指:“第一個賭徒,是坐在渝城官邸裡的那位上峰。他賭鬼子能殺了我,他好順理成章地接收我的部隊,一了百了。他押上的賭注,是整個國家的抗戰前途。他贏了,獨攬大權;他輸了,滿盤皆輸。”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個賭徒,是淞滬司令部的西尾壽造。他賭這份情報是真的,賭我劉文鋒是個沒腦子的莽夫。他押上的賭注,是華中方麵軍最精銳的航空兵力量。他贏了,一戰封神,洗雪鐵原之恥。他輸了,就得準備給他的天皇,寫一份聲淚俱下的辭職報告了。”
劉文鋒笑了,那笑容裡,帶著一絲冰冷的嘲弄。
“他們兩個,都覺得自己的牌很大,穩操勝券。可惜,他們都算錯了一件事。”
“什麼事?”周衛國追問。
“他們忘了,這個牌局,是我開的。”劉文F鋒轉過頭,看著周衛國,一字一頓地說,“從我答應代立那三個狗屁條件開始,我就在等。等他們把脖子,主動伸到我的刀口下來。”
周衛國的心,猛地一跳。他好像明白了什麼,但又好像什麼都沒明白。
就在這時,機艙裡刺耳的警報聲,毫無征兆地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