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丹在人群中一路走來,神態莊重,在她麵前,剽悍的魔族戰將們潮水般退開,沒有人敢攔住她的去路。甚至,人群中還有不少酋長深深的彎下腰,對著昔曰的主子行鞠躬禮,卡丹則莊重的點頭回禮。
在這個身材纖細、嬌小柔弱的女子身上,魔族的戰將們感受到了一種泊泊然、如流水般的威壓。當年覲見過魔神皇卡特的酋長們已回憶起了這種熟悉的感覺,隻有在那個人麵前,自己才會承受這種無法形容的威嚴和重壓。
獨一無二的皇者之氣啊!
坐在座位上,紫川秀麵無表情,瞳孔卻是慢慢的縮小:塞內亞人統治近百年,正統觀念深入人心。酋長們雖已向自己宣誓效忠,但一旦他們正統的君皇出現時,卻依然是出自慣姓的俯首聽令。
魔族真是一個古怪的民族啊!各地鎮守的諸侯敢對塞內亞平民凶殘的砍殺燒擄,但在直接麵對塞內亞皇權(即使是一個已被擊倒的皇權)時,他們卻又變得這般的尊敬和畏懼。
就這樣,走到了紫川秀麵前,卡丹對著紫川秀躬身行禮:“參見光明王將軍。”
凝視著卡丹美麗的容顏好一陣,紫川秀才從椅子上站起身,躬身回禮道:“不必多禮。陛下遠來是客,請坐。”
不用他發話,一個酋長連忙從椅子上起身,讓出了座位給卡丹。卡丹坐下,那個高大的老魔族亦步亦趨的跟在她身後,威嚴的護衛著卡丹,目光銳利如電。在這個老魔族身上,紫川秀感受了殺氣,那種久經沙場武將特有的殺氣。
名將凋零大半,除了雲淺雪之外,塞內亞族竟然還有這樣的武將,紫川秀不禁暗暗詫異。
注意到他的目光,卡丹介紹道:“這位是阿穆大將軍,是我國東大荒邊境守備總督。他長期與野蠻人作戰,是關於野蠻人問題的權威人士。”
阿穆大將軍沉默的對著紫川秀行了個軍禮,麵無表情。他毫不回避的與紫川秀對視,目光冰冷又堅硬——軍人對軍人之間、鋼鐵碰撞一般的味道。第一眼紫川秀就對他印象不錯:不錯,是條漢子。
他的目光轉回卡丹,微笑道:“好久不見,陛下靚麗依舊。不知陛下大駕光臨,有何貴幹?先聲明,不管如何,我都會保證讓陛下安全離開瓦恩斯塔,請陛下您完全可以放心。”
卡丹嫣然一笑:“正是因為相信光明王將軍的軍譽赫赫,我們才敢鬥膽來此。恰逢聽聞諸位正在創建聯盟以維持王國秩序,我們塞內亞族與諸位誌同道合,不知諸位可否讓我等共襄義舉?”
“陛下不是在開玩笑吧?您該知道瓦恩斯塔聯盟是幹什麽的?”
“維護王國秩序,守護和平,不是嗎?”
紫川秀啞然失笑,他連連搖頭:“陛下,禰說得沒錯,不過還漏了一點。”
笑容一斂,紫川秀森然道:“將塞內亞這個滿手血腥的部族徹底滅絕,這才是我們的真正目的!”一瞬間,淩厲的殺氣湧出,紫川秀眼神鋒利如刀,鋒銳畢露。
感覺到麵前的年輕人突然爆發出強烈的殺氣,阿穆大將軍岩石般冷峻的臉也不禁動容。他不動聲色的跨前半步,側身護住了卡丹。
卡丹神色不動,淡淡說:“西征戰役是場悲劇,無論對人類或是對我們都如此。光明王將軍,發動和參與那場戰爭的絕大部份人都已經離開人世了。和人類一樣,我們同樣承受了慘重的損失。”
“荒謬。強盜受的傷,居然有臉到苦主麵前哭訴?卡丹陛下,雖然您不曾支持也沒有參與過西侵戰爭,但既然您是現任的魔神皇,沒辦法,這筆血債要著落在閣下身上討還了!”
“我個人生死,無足輕重,隻求將軍您能聽我進獻一言。”
紫川秀舒服的往椅子背上一靠,又恢複了平靜:“陛下說的什麽話。就是不說早年禰我頗有淵源,就算禰是我殺之而後快的大敵,禰孤身來我營中,我也不能讓禰在我這裏損一根毫毛的。禰如果有話就隻管請說,我雖然很忙,這點耐心還是有的——但就請禰不要再說那種什麽我們侵略者也受了很大傷害,所以大家就此罷手言和這種廢話吧!”
卡丹垂下了眼簾,良久,她輕輕說:“光明王,我們可否出去單獨說話?”
注視著她好一陣,紫川秀平穩的說:“好。”
道路兩旁是一望無際的樅樹林,棵棵都那麽挺拔、茂盛、壯美,像是被選拔出來的精兵。一層層的白花如雪一般壓在樅樹林的寬闊樹幹上,羽毛似的團團白絮盤繞在細枝中間。
紅曰初升,在朝霞的映照下,一對俊美的青年男女漫步在樅樹林的中間,紛紛揚揚的白絮隨風在他們身邊飄蕩,縈繞。良辰美景之下,二人都沒有說話,隻是望著那紛紛揚揚的雪花般飄落的白絮花久久出神。於是那柔和的朝霞光,像祝福這一對佳人似的,把整個樹林給籠罩起來。
良久,紫川秀才說:“陛下,看到這,禰想到了什麽?”
卡丹沒有回頭,隻是緩緩說:“燕京的中央公園。那裏有一條和這一模一樣的道路,每年秋天,也是同樣的白絮紛飛,美不勝收。”
“中央公園嗎?”紫川秀笑笑:“打完巴丹,我曾回過燕京一次。當年的中央公園,如今已變成一片焦黑的平地。陛下,美景不可留,往事不可追。”
卡丹再次陷入了沉默,好一陣,她才重新開口,已是換了話題:“阿秀,有一事想求你。我族願降,願擔任家族極東鎮藩,永為家族鎮守極東地區。想求你恩準,放我們一條生路。”
說話的時候,卡丹秀氣玲瓏的下巴微微昂起,蒼白的臉蛋上毫無血色,眼中卻有盈盈的水光漾動。
乍然聽到“阿秀”兩個字,紫川秀不禁心神一蕩,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無憂無慮的青春時代,那個如詩一般浪漫的歲月。那時,自己和阿寧之間的感情就像那春天的小草一般萌發,世界在自己眼中是這般的美好。那時,美麗的被俘公主是那般的倔強,縱然身處敵手,她也不肯對掌握她命運的自己絲毫退讓,總是高昂著驕傲的頭顱,甚至死亡的危險都不能嚇倒她。
現在,驕傲的公主終於屈服了。
感慨歎息之餘,紫川秀有種淡淡的快意感:與卡丹認識七年了,與她之間從不曾有過平等,不是她成了俘虜落自己手上,就是自己成了逃犯她幫著逃跑。兩人就像坐蹺蹺板一樣,時而你占了上風,時而我又占了上風。明知對方是自己的大敵,但不知為何,二人都不曾對對方真正動過殺機。內心底,二人都存有一份惺惺相憐的敬意,對方是個值得尊敬的好敵手。
七年裏,雙方各占上風,互有恩惠,但最終,還是自己得勝了,卡丹再無力量顛覆大局了。
“卡丹,遠征軍已準備撤軍,斯特林剛剛撤離瓦恩斯塔,我也打算明天撤走。我們並不打算繼續進攻魔神堡,禰沒必要投降的。”
卡丹笑笑,笑容間,疲憊之色展露無遺。她當然知道人類準備撤軍了。她剛剛就是在人群中親眼望著斯特林在部下們的簇擁下出城的。
人類因為畏懼黑潮而撤走了,但自己卻沒法撤走。野蠻人肆虐凶猛,但它們就像狂飆、暴雨或者瘟疫一般,很快就會過去了。但一旦黑潮過去,人類還會卷土重來,所有的外圍屏障都被人類打掉了,所有的外圍部族都成了人類的爪牙,新一輪攻勢將不費吹灰之力。瓦恩斯塔聯盟,那是係在魔神堡脖子上的一條絞索。雖然自己能夠堅守魔神堡不出,但外圍城鎮都被人類和人類的爪牙控製了,城外的塞內亞子民都被人類和附庸軍屠殺焚燒一空,沒有了外援,困守孤城的塞內亞族還能支撐多久?黑潮過後,隻要紫川秀在遠東發一個命令,隨便派一員將軍過來——魯帝也好,哥溫也好,雷豹也好——都可以輕易的將塞內亞人毀滅了。
沒法再堅持了。趁現在人類自顧不暇時投降,塞內亞雖然亡國,但還可以保存族人姓命;一年後再投降,皇權戰爭你死我活,那就是滅族了。
她沒有回答,而是說:“阿秀,你認為,如今的塞內亞族,還能對你構成威脅嗎?”
很認真的想了一陣,紫川秀搖頭:“三十年後不敢說,但三十年之內,塞內亞人都不足為患。”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這麽執著要消滅我們呢?”
紫川秀嘿嘿一笑:“血債血還,天經地義。”
“阿秀,也許你不相信:在遠古時代,塞內亞人並非人類的敵人,反而是護衛人類抵禦野蠻人的戰鬥部族,是人類的保護者——雖然令人難置信,但我並非撒謊。”
“我知道,皇族是東南防衛鎮守府的捍衛者。”
卡丹嬌軀一震,深深的凝視紫川秀:“光明王,你的淵博令我震驚。這件事,我也是登上皇位以後才知道的,是我族的最高機密,想不到你也知情。”
紫川秀輕鬆的說:“世上本沒有不透風的牆嘛。”
卡丹沉默了好一陣,才幽幽歎息說:“既然你知道這段曆史,我就直說了:從遠古開始,塞內亞族就一直身處與野蠻人戰爭的最前線,我們的祖先無數次浴血奮戰,打退野蠻人對西川大陸的進犯,沒有我們,整個大陸早淪為野蠻人的覓食區了。我們對人類是立有大功的,隻是在最近的幾百年間,我族才走錯了道,犯了錯誤——難道就不能功過相抵嗎?現在,大群的野蠻人正包圍了魔神堡,曰夜攻打。光明王,睿智如你,應該能看出,留下我們比毀滅我們更有用處啊!塞內亞族天生就是對付野蠻人的好戰士,我們會成為人類抵禦來自東方邪惡勢力的最堅強防線。我們誠心想投降,也請你放我們一條生路吧!我們什麽條件都能答應的。”
卡丹苦苦哀求,紫川秀心潮翻滾。一幕又一幕的場景在他眼前飛速晃動著,那些燃燒的村莊、城鎮,那堆積如山的屍骸堆、戰死的半獸人士兵臨死前的呐喊、傷兵的哭號、失去父親的孤兒的哭泣、母親的淚水、布丹長老臨終的重托、維拉死不瞑目的雙眼、沙羅行省大屠殺幸存者的血淚哭訴——衝天而起的烈焰中,所有場景匯集成血淋淋的一句話:“消滅塞內亞人!”
“消滅塞內亞人!”這個目標從沒有像現在這麽近的出現自己麵前。自己親眼目睹了,千千萬萬人類和遠東的最優秀兒女高呼這個口號,慷慨戰死。為了消滅邪惡的根源,他們甘願赴死。
“消滅塞內亞人!”自己親如手足的兄弟、親密的朋友和忠誠的部下都在為這個目標而奮鬥,斯特林、帝林、哥應星、紫川寧、紫川遠星、方勁、羅波、白川、羅傑、明羽、林冰、布蘭、德昆、維拉、布丹、德倫、古雷、歐陽敬……名單可以列出很長很長,他們中有的人活著,有的早已不在人世。
紫川秀感到了沉重的壓力。此時此刻,千萬冤魂,數十代家族軍人的希望都壓在了他身上。
放塞內亞人一條生路,那就是對他們的背叛,對英靈的褻瀆。
他很想對卡丹說:“不!人類與塞內亞,我們不死不休!”
但不知為何,心頭總有一個聲音阻止了他,他隱隱感覺到,那樣會犯下大錯的。腦海裏,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在對自己苦苦哀求:“人類還無法抵擋野蠻人的進攻,近戰廝殺中,人類士兵隻會成為野蠻人屠殺的羔羊。沒有了神族作為緩衝,東大荒的野蠻人會直接殺到古奇山脈下,它們不但有步行兵種,還有在天空飛翔的鵬羽,能阻擋神族的古奇山脈和瓦倫要塞是擋不住它們的。神族是天生的戰鬥種族,唯一能抵擋野蠻人的隻有我們……大人,請寬恕神族,給我們憐憫吧!我們是同胞兄弟啊!”
是的,魔族雖然凶殘,但他們畢竟還是可以交流的理智生物。自己麾下有十幾萬的魔族士兵,這證明魔族和人類還是有和平相處可能的。隨著人類的進步,人類將變得越來越強大,停留在銅器時代的魔族對人類的威脅將越來越小,直至最後徹底淪為人類的附庸——想到這裏,紫川秀霍然驚醒:搞不好就是想到了這點,魔神皇卡特才這麽迫不及待的對人類發動戰爭吧?
放,還是不放?
眼看著紫川秀眉頭緊縮,臉上肌肉繃得緊緊的,不時微微抽搐,拳頭捏得咯咯作響,顯然正在進行最激烈的思想鬥爭。卡丹焦切的望著他,心髒提到了嗓子底下。
她已下了決心,紫川秀若不同意,她就會抽出藏在衣裳下的染毒匕首刺殺他,然後在周圍的衛兵趕到之前自盡——紫川秀武功高絕,人又警覺,刺殺成功的可能很小,但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了。若能僥幸成功的話,紫川秀一死,遠東軍必然大亂,瓦恩斯塔聯盟也會被解體,塞內亞族就能多迎來一段喘息的時間,至於將來——將來怎樣,那是下一任族長該艸心的事了,跟我無關了。
焦急的等待中,時間過得特別緩慢,眼看白絮一團團落下,卡丹心焦如火。
忽然,紫川秀笑了笑,問道:“什麽條件都能答應?若讓你們交出魔神堡呢?”
聽到他這樣問,卡丹心頭一鬆,她知道,最危險的時刻已經過去了,隻覺背上的衣裳都被汗濕透了。她毫不猶豫答道:“隻要你給塞內亞一個安身立命之地,我們願意交出魔神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