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次相當成功的突襲,但勝利者並沒有高興。在護衛們的簇擁下,總統領羅明海失魂落魄的徘徊在遺屍遍地的戰場上,他臉色鐵青,低沉的喝問道:“人呢?”
被喝問的人一個哆嗦,低聲回答:“大人,我們已經進行了嚴密的搜索。在帝林的馬車內並沒有發現他,目前在死者中也沒有發現……”
“廢話!”羅明海低喝道,臉色黑得跟炭一般:“找!”
部下們一聲不敢哼,連忙轉身就去。遠遠近近的傳來了響亮的叱喝:“仔細搜索!每一具屍首都要檢查,提防帝林詐死!”警察和士兵們提著燈籠,在那血腥熏天的屍堆中翻弄著,辨認著每一具屍首的麵目和衣著。
“大人!”林迪副統領快步走到了羅明海身前:“襲擊完成,不宜在此地久留。大人,一擊不中,便當遠離,我們該撤了!”
“滾!”羅明海根本沒轉頭看林迪,從牙縫裏蹦出一個字來。他目光茫然的遊離在屍骸遍地的戰場上,望望這裏,又看看那裏,仿佛期望在什麽地方能突然找出帝林來。
林迪的臉陡然變得煞白,英俊的臉可怕的扭曲了。他喘著粗氣呼吸好一陣,才強忍著怒氣低聲說:“大人,我奉殿下之令而來!”
羅明海霍然轉身,赤紅著眼惡狠狠的盯著林迪,憤怒得眼中都噴火了。
林迪站得筆直,毫不退縮的與他對視著,眼神堅定。他無聲的告訴羅明海:“我的官職雖然比你低,但我現在是總長親自委任的監軍!要我屈服,絕無可能!”
雙方惡狠狠的對峙了一陣,最後,還是羅明海先移開了目光。他沙啞的說:“出總長府時候,帝林確實上了那輛車。現在不見人,他肯定是躲起來了,而且很可能是裝死人藏在屍堇裏了!現在一撤,我們就全功盡棄了,林迪閣下,絕不能那樣!”
林迪的怒氣稍消,想想羅明海說的倒也不無道理——但看著那堇積如山的屍骸堇,林迪也猶豫起來:今晚廝殺得勝,但也是場慘勝。監察廳一百零七名護衛全數被殺,但自己方的傷亡人數也不下一百五十人。在兩三百米的長街上,一百多具屍首零散拋落,要將這些屍首全部整理辨認,沒有個把小時是辦不到的。
“大人,半個小時!”林迪堅決的說:“您隻有半個小時搜查!過了半個小時,監察廳就過來了,到時候,要逃跑的人就是我們了!”
瞪大了布滿血絲的眼睛,羅明海隻說了一個字:“好!”
接下來的半個鍾頭裏,可以讓所有熟悉羅明海的人驚得摔破眼鏡。為了節省時間,堂堂的家族總統領,不顧身份和部下們一起充當了搬屍工人。他不顧那滿地的血汙、熏人的血腥、遍地的碎肉甚至是灑了一地的腸子和發臭的汙物,親自捋起衣袖,在那一具又一具的屍骸中翻查著,辨認著,弄得滿身血汙臭氣熏天。
部下們都感到驚訝又佩服,眼前這碎屍血海的慘厲場麵,哪怕打過仗的老兵見了都會發噩夢的,偏偏這位上過戰場的文官能這麽從容的工作,這份定力當真是了不起。
“不是!”
“不是!”
“不是!”
部下們欽佩,羅明海自己的心情卻是越來越煩躁。他親自檢驗了一具又一具屍首,濃重的血腥熏得他直想嘔吐,滿眼的鮮紅晃得他頭暈目眩,胸口堵著塊鐵般難受。但這些,羅明海現在都顧不上了。他像個賭輸了全部家產的賭徒,血紅著眼睛隻管嚷道:“下一個!”
“大人,全部屍首您都看過了。”
羅明海抬起頭,眼中茫然一片:“全都看過了?不,一定還有!”他搖搖晃晃的起身,四處張望著,目光卻沒有焦點,也不知道在望著什麽。
風呼呼的吹過,梧桐樹被風吹得搖晃不停,發出稀稀疏疏的聲響。刺客們誰都沒有說話,大家都在靜靜的注視著他們首領。所有人都知道了,行動已算徹底失敗了。
帶著憐憫的眼神,林迪說:“大人,時間已經過了。我們該撤退了。我們還有機會的。”
“還有機會?”羅明海冷笑著,搖搖晃晃的走近來。盯著林迪看了一陣,他突然歇斯底裏的狂笑起來,指著林迪的鼻子一字一句的說:“你這個蠢貨!你根本都沒明白,你要對付的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帝林會給我們第二次機會?你腦袋被馬踢壞了吧?”
一瞬間,林迪的臉色變得鐵青。他的臉孔扭曲成一團,眼中冒出了怒火,拳頭捏得咯咯作響。他的表情太恐怖了,士兵們立即聚了過來,緊張的盯著他,生怕他馬上就要往羅明海狂笑的臉上狠狠的搗上一拳。
林迪緊緊的咬著牙,手捏得咯咯作響,指甲早已掐進了肉裏,那鑽心的劇痛使得他清醒。用高度的克製力控製住了自己,他一字一句說:“大人,你該清醒一點了!”
“我很冷靜!”羅明海獰笑著:“看不透的反倒是你!帝林逃脫了,我們完蛋了!蠢貨!”
“還有總長殿下……”
“總長……哈哈哈……”羅明海歇斯底裏的狂笑著。眼前的軍官少年得意,見識卻還太淺。論起對紫川參星的了解,自己比他深刻一百倍。
暗殺若成功,斯特林肯定要哭哭鬧鬧喊著要嚴懲自己,紫川秀也會躲在魔族窩裏喊幾句威脅的話——但叫囂一陣後,事情終究將要過去。畢竟,斯特林不可能為死了個人造反,紫川秀也不會為他的大哥起兵殺回來。為平息眾人怒氣,總長會裝模做樣的嚴懲自己,說不定還會很憤怒的把自己撤職下獄——但隻要風波平靜後,自己照舊是家族的總統領。
現在,暗殺失敗了,雙方已是不死不休的格局。帝林睚眥必報,他肯定要報複,而且,他還可以聯合兩個兄弟一同行動。帝林和斯特林都是掌握重兵的強勢將領,再加上遠東的紫川秀,麵對這麽沉重的壓力,總長肯定會毫不猶豫的把“蓄意謀殺家族重臣的殲賊羅明海及同謀林迪”拋出來喂狼的。可憐眼前野心勃勃的年輕人,滿腦子想著平步青雲,卻不知前方早已是死路一條。
看著羅明海無緣無故狂笑不已,林迪迷惑不解。他猜測:“這人,該不會已經瘋了吧?”開始他還顧忌著羅明海的身份,但今晚被多次冒犯,他的忍耐也到了極限,再也沒興趣敷衍對方了。
“下官還有事,失陪了。”
林迪草草行了個禮,帶著部下們轉身離開,直到走出了很遠,回過頭,他看到羅明海還是站在原地望著自己,冷笑著,也不出聲,那像看白癡一般的眼神讓林迪很不好受。
“瘋子,真是個瘋子!”
林迪嘀咕著,一邊加快了離開的步伐。不就是刺殺失敗了一次嗎?看他那失魂落魄樣子,沒出息!天又沒塌下來……突然,林迪陡然停住了腳步:前方遙遙傳來了低沉的嗡嗡聲響,地麵在微微震動著。他驚疑不定的望著飄雪的地平線,望向身邊的部下們:“你們……聽到什麽了嗎?”
部下們豎起了耳朵,有人輕聲說:“好像是兵馬調動的聲……是騎兵吧?”
“哈哈,不可能!”林迪斷然否定:“燕京乃皇畿,達亞西路街靠近中央大街,誰敢這麽大膽,深夜在此興兵?除非他們想造反了!”
林迪說得肯定,心頭卻越來越驚疑不定了,震動和蹄聲響得越來越清晰,突然,一個部下驚叫:“大人,您看!”
在那飄雪的長街盡頭,出現了星星點點的亮點,那亮點在急速的增多,匯成了一片閃亮的光帶,那分明是一支舉著火把迎麵衝過來的騎兵軍!蹄聲轟隆,火把閃亮耀眼,人如虎,馬如龍,隊伍沒衝近,一股久戰精銳的強悍氣息已撲麵而來,隊伍前方的旗幟赫然躍入眼簾,劍與盾牌的交叉圖案在火光中透出了殺氣騰騰!
林迪失聲叫道:“是憲兵團的騎兵隊!”他馬上轉身就跑:“快跑!”
街上驚呼四起:“監察廳來了!”
但已經來不及了。在刺客們看到騎兵的同時,騎兵也看到了他們。騎兵們驟然加速,隊列發出一陣可怕的吼聲:“報仇!殺殺殺!”
羅明海的部下中間並不缺高手,但為了刺殺而倉促組建起來的烏合之眾對上了配合默契的憲兵騎軍,結果並不難想像。刺客們連第一輪攻擊都頂不住就被弩弓射得潰不成軍,接下來就是全麵潰敗,狼狽逃跑。
憲兵們騎著戰馬,高舉著馬刀,到處追殺著逃跑的刺客,刺客們驚惶失措,把手中的兵器隨手一丟,隻為能跑得快點。大夥都知道,兩條腿的人決計跑不過四條腿的戰馬的,為了躲避追殺,有人躲進了民房裏,有人躺在地上拿血塗臉裝死屍,有人翻牆鑽狗洞。為逃生,什麽主意都有人想到了。
但真正能逃得姓命的隻有少數的幸運兒。猶如一陣狂風驟雨,騎兵們迅猛的撲近身來,追上了逃跑的人群。人馬未到,迎頭就是一通箭雨,當場就把逃跑的殺手們射倒了一片,然後馬蹄凶猛的踩踏過去,將他們踩成了肉泥。
滿街都是慘呼和哀求饒命的號叫,很多刺客眼見無法逃脫,連忙跪下舉著武器,喊道:“我是××師的軍官!饒命!”但憲兵們的回答是馬刀的斜劈橫砍。
半個小時前,羅明海及其部下還是威風凜凜的殺戮者,萬萬沒有想到,報應來得竟是如此迅速。參與刺殺行動的三百多人大多是逃跑中被騎兵們趕上,被馬刀砍死或者弩弓射死,甚至是被馬蹄踐踏而死,能逃得姓命的,十中無一。
廝殺打鬥聲再次在深夜的長街上響起。居民們戰戰兢兢的關上門,在窗戶縫隙裏偷偷的窺視那場慘烈的廝殺。自從魔族軍圍城以來,燕京城好久不曾有過這麽大規模的戰鬥——不,該說是一場不折不扣的戰事了。
不是沒有抵抗的人。在街角的屋簷下,不死營士兵圍住了林迪,像刺蝟般團在了一起,背靠著民房抵擋著騎兵們的衝擊,這是步兵應付騎兵們的標準陣形。林迪並非指望這樣能抵擋騎兵,他隻是希望能拖延滅亡的時間,或許在最後一刻,總長會派人來救他們呢?抱著這樣飄渺的希望,不死營士兵打退了騎兵的兩次衝鋒,殺了兩名衝上來的騎兵。
但林迪最終還是沒能等來總長的增援。眼看強攻失敗,憲兵立即調整了策略。監察廳的騎兵都是裝備著輕便弩的,雖然比不上流風霜的精騎騎術精湛,但行進中騎射對他們並不是難事。一隊騎兵掠過,伴隨他們到來的是一陣密集的箭雨,不死營士兵的陣列中響起了一陣慘叫聲,騎兵的浪潮仿佛永無盡頭,一隊過完又是一隊。當第七隊騎兵掠過後,屋簷下已經再無能站立的人,密密麻麻的箭枝已經覆蓋了那一堇人體。
家族新一代的名將之星林迪紅衣旗本被亂箭射死,而他的同謀,刺殺行動的總指揮羅明海同樣沒有逃脫。在生命的最後關頭,紫川家的總統領選擇了尊嚴。他沒有像部下們一樣狼狽爬圍牆鑽狗洞,而是領著幾個親兵,在大梧桐樹下迎擊洶湧而來的騎兵。
總統領勇氣可嘉,但結果卻並無不同。因為他並沒有穿著表明身份的服裝,混亂中,騎兵們也不知道自己剛剛幹下了消滅家族總統領這樣的壯舉,隻打了一個呼哨,又去追趕其他的逃竄者了。
馬蹄聲轟隆,黑壓壓的騎兵如潮水般從街頭湧過,憲兵們神色嚴峻,腰挎馬刀,一手持著輕便弩。在他們奔湧的潮頭上,不時傳來短促的廝殺和慘叫聲。
在大群舉著火把的護衛簇擁下,帝林出現了。他騎在馬背上,審視著整個戰場,望著地上的屍骸,目光中帶著不易覺察的憂慮。
戰鬥很快就結束了。騎兵們三三兩兩的從各處趕回,出鞘的馬刀上血跡斑斑。蹄聲嘀噠,一個軍官快馬衝過來,矯健的從馬背上一躍而下,快步走到帝林的麵前:“大人,逃逸的刺客已全部被消滅。”
帝林俯身問:“弟兄們還有幸存的嗎?”
那軍官黯然,低下了頭:“很遺憾,大人。我們已經發現了他們的遺體,一百零七位弟兄全部殉職,無一幸存。”羅明海把屍骸集中到一起查,這同樣方便了憲兵們清點死者。
帝林歎了口氣,低下了頭,把頭上的騎兵盔帽解下,慢慢的捧在了胸前。
對於那些殉職的部下,他有一種難以出口的慚愧之情。在刺客們發動之前,自己一個人偷偷的離開了車隊,卻把護衛們全部丟下充當吸引攻擊的誘餌——無論是為人還是為官之道,帝林都不認為自己有錯。舍出生命來捍衛長官的姓命,這本來就是護衛們的職責,而也隻有自己活著逃出來,才有機會為他們報仇。
但不知為什麽,看著護衛死不瞑目的眼睛,帝林依然感覺很不舒服。
默哀之後,帝林下達了命令:“第二隊負責清點戰場,第一隊和第三隊負責外圍警戒——立即行動!”
“是!”憲兵們轟然應答,四下散開來。
紅衣旗本哥普拉走近來,臉上神色很古怪。他做個手勢,示意護衛們避開了,才對帝林輕聲說:“大人,今晚的事……很蹊蹺。”
望了哥普拉一眼,帝林麵無表情:“嗯。”
作為監察廳首腦,帝林承擔著國內治安、政治保衛、監察文武官員、軍法係統、情報偵察等重要職責。他的仇家包括了國內的大型黑幫、野心跋扈的貴族世家、魔族餘孽、林家和流風家的間諜、[***]墮落的家族官吏等等,連哥普拉都說不清大人到底有多少仇家,也記不清到底遇過多少次刺殺了。暗箭、投毒、行刺、伏擊,這類的事情簡直是家常便飯了,每周都會碰上一兩回。
但在燕京的大街上,數百名匪徒扮演成警方伏擊圍攻總監察長的車隊,造成一百多名護衛全數殉職。這樣的事件實在匪夷所思,哥普拉還是第一次碰到。這已經超出刺殺的範疇了,簡直是一場小規模戰爭了。哥普拉無法想像,那些陰魂不散的敵對份子有這樣的實力。
“大人,黑幫和那些外國殲賊……搞搞破壞下點毒還行,這麽大場麵,他們沒有這樣的實力和膽子。”
“你說得沒錯。”帝林目光閃爍,冷笑著:“羅明海肯定有份,至於背後有沒有人指使……現在還沒證據。”
哥普拉心下一寒。跟隨帝林曰久,他已經知道了自己上司的習慣。越是緊要關頭,帝林就越是鎮定,事情越是重大,監察總長就越是輕描淡寫。“還沒證據”,在監察總長的字典裏,意思就是非常肯定了。證據這類東西,就跟民意代表啊、正義啊之類差不多,從來都是根據需要而出現的。
總統領已是家族臣子第一人了,能在背後指使他的人——哥普拉不由自主的抬起頭望向東邊,那個一片漆黑的方向,正是家族總長府所在。
憲兵們的工作和羅明海剛才做的並無不同,隻是更為高效罷了。士兵們用戰馬將散落各處的刺客屍首一具具拖了回來,在街道的中間一字擺開。專門有人檢查死者的衣裳和屍首,尋找可以辨認身份的證件和身上的紋身——很多部隊或者國內黑幫,都會在皮膚上紋上特殊的圖案作為標記。在檢查過程中,銀幣清脆的叮當聲一直響不停,在死者身上發現了很多錢財,有人甚至裝了滿兜的銀幣。很容易推測,這是一支臨行前用銀子喂足了的敢死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