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時,淚水已經打濕了她的衣襟。
分家後的日子比想象中更難熬。
嫂子三天兩頭就帶著媒人上門,想把她徹底攆走。
但在王淑芳每次婉拒後,都能聽見嫂子在老屋那頭指桑罵槐。
後來乾脆一堵磚牆拔地而起,將原本的院子一分為二。
嫂子得意地說:“這回可算清淨了。”
可王樹平砌牆時,手上的磚塊總是不聽使喚地往下掉。
寒來暑往,轉眼就是一年光景。
那道牆不僅隔開了兩家的院子,也隔斷了兄妹間的情分。
但王樹平心裡始終壓著塊大石頭。逢年過節,他總會趁著夜色翻過牆頭,在妹妹門前放上半斤豬肉或是幾尺布票。
有次他不知從哪抱來一隻小黃狗,小狗濕漉漉的鼻子一個勁兒往他手心裡拱。
王淑芳起初執意不要,可當她看見哥哥被寒風吹得通紅的眼眶時,終於還是接過了那團溫暖的小生命。
從此,下屋裡多了個活蹦亂跳的身影,夜深人靜時,也多了幾聲稚嫩的犬吠。
這一年,嫂子給王樹平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子。
王淑芳得知消息時,正在燈下縫補衣裳,針尖不小心紮破了手指。
她顧不上疼,連夜趕製了兩件小棉襖,第二天一早就送到了哥哥家。
或許是分家後少了些摩擦,又或許是新生命的到來衝淡了往日的芥蒂,嫂子見到她時,破天荒地露出了笑容,還讓她抱了抱兩個熟睡中的小侄子。
可惜好景不長。
開春後,天氣就透著幾分古怪。本該是細雨綿綿的時節,太陽卻日日高懸,將土地烤得發燙。
等到了夏天更是熱的邪性,空氣中的熱浪更是一波接著一波,整整半年天沒下過一場雨。
田地裡的莊稼先是蔫頭耷腦,後來乾脆枯死在地裡。
就在這節骨眼上,蝗災又接踵而至。
起初隻是零星幾隻,沒人在意。
可轉眼間,這些不速之客就鋪天蓋地地湧來。
它們成群結隊地在空中盤旋,甚至連太陽都能遮住。
老人們說,這是要遭大災的征兆。
麵對饑荒的人們,為了能夠生存,他們隻好減著量的去吃著去年的餘糧,期待能夠撐到老天爺睜開眼。
在南咀子村向南兩三裡有一條河,自旱災以來,水源從未乾涸。
這條河有人說它的水是從大黑山脈赫裡峰流過來的。
河旁立著一塊斑駁的石碑,上麵刻著的文字模糊得隻能看個大概,有人說是滿文也有人說是蒙文,但文字上具體想表達的意思卻沒有人知道。
這天清晨,王淑芳趁著日頭不“毒”早早地去河邊打水。
等她拎著水桶回村時,竟在村口遇見了個風塵仆仆的男人。
那人臉上滿是汙垢,一副單薄的身體,走路直打晃。
“行行好,給口吃的吧......”男人的聲音沙啞地乞求。
可村民們不是“砰”地關上門,就是隔著院牆喊“快走快走”。
王淑芳本想要繞道回家,可男人卻已經踉踉蹌蹌地走到了她跟前。
“姑娘...”他局促地搓著手,“我四天沒吃上一口飯了......給點吃的吧。”
王淑芳看著男人乾裂的嘴唇,心中不由的升起一絲憐憫。
她攏了攏鬢角的碎發,輕聲道:“跟我來吧。”
男人聽後先是一愣,隨後便想替王樹芳分擔些負擔,但手剛碰到水桶提梁就顫抖起來,顯然他此時已經連提水的力氣都沒了。
王淑芳默默接回水桶,一聲不吭地領著他往家走。
等二人回到屋子後,王樹芳便端出早上還沒來得及吃的玉米餅和鹹菜。
男人接過碗時,手抖得厲害。
他吃得很快,卻沒有發出聲響,隻是喉結不停地上下滾動。
趁著男人吃飯的工夫,她翻出哥哥以前的一套衣服,那還是王淑芳親手做的。
院裡的磨盤上,男人就著臉盆裡的清水洗臉。
當他換上乾淨衣裳走出來時,正在收拾桌子的王淑芳一抬頭,手中一抖碗筷差點掉在了地上。
隻見男人泥垢褪去後,露出一張輪廓分明的臉,眉宇間透著幾分清秀
王淑芳忍不住問道:“大哥,你是從哪裡來的?”
“我叫楊成林,我...我從...。”他回答時聲音有些顫抖。
王淑芳她忽然意識到,每個漂泊的人背後,都藏著不願提及的往事。
於是她不再追問,隻是輕輕“嗯”了一聲。
楊成林從凳子上拿起隨身帶著的粗布包,鄭重地對王淑芳鞠了一躬:“謝謝你了妹子,不打擾了!我該走了。”
王淑芳跟在他身後走到院裡,心裡泛起一絲莫名的失落。
楊成林沒有徑直離開,而是從院子裡走到狗窩前蹲了下來。
奇怪的是?平日裡凶悍的大黃狗此刻竟溫順地趴著,任由這個陌生人撫摸它的腦袋。
“它叫什麼名字?”楊成林抬頭問道。
“蛋黃。”王淑芳答道。
看著蛋黃親昵地蹭著楊成林的手掌,心裡暗暗詫異。
楊成林輕輕拍了拍蛋黃的腦袋,站起身來:“這條狗很有靈性,你要好好養它。”
說完便轉身準備離開。
眼看楊成林就要走出院門,王淑芳突然喊道:“我叫王淑芳!你...你要去哪兒?還會回來嗎?”
話一出口,她的臉立馬就紅了,可能她覺得這話問得有些唐突吧。
楊成林轉過身,咧嘴笑了,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我記得了,淑芳妹子!”他揮了揮手,“咱們有緣,還會再見的!”
他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塵土飛揚的村道上。
王淑芳站在石磨旁,手裡攥衣角,若有所思的站在原地發呆,直到蛋黃湊過來蹭她的腿,她才緩過神來。
日子如常流淌。
轉眼一個月過去,空氣依舊炎熱,天上半個雨點也沒落下。
而這段期間,王淑芳的日子並不好過。
蛋黃不知怎麼了,最近一到晚上就開始狂吠,一叫就是一整夜。
王淑芳本就睡得淺,被蛋黃這麼一折騰,白天總是時不時地精神恍惚。
這天早晨,王淑芳正在屋裡收拾,忽然聽見院子裡的蛋黃又開始狂吠。
她這幾天被折磨得幾乎神經衰弱,忍不住對著院子罵了一句:“蛋黃,你能不能消停會兒!”
話音剛落,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小芳,收拾屋子呢?”
王淑芳一愣,轉過身,隻見說話的不是彆人,正是她的哥哥王樹平。
王樹平表情不自然地在炕上坐下。
語氣裡帶著絲愧疚,低聲說道:“小芳啊,哥知道,哥和你嫂子以前對不起你。可哥實在是沒辦法了,今天來是想求你商量個事。”
王淑芳放下手中的掃把,搬了把椅子坐下,輕聲說道:“哥,你這是乾啥?咱都是一家人,有啥事你就說唄,什麼求不求的。需要我做啥,你吱一聲就行。”
王樹平低下頭,不敢看妹妹的眼睛。
他此刻的心裡清楚,隻要自己一開口就要又一次地傷害妹妹了,可最後他還是硬著頭皮說了出來:“小芳,你嫂子……她吃不上細糧,奶水不夠,兩個孩子餓得整天哭。今年糧食短缺,村裡沒人養家畜了!哥實在是走投無路了,隻能來求你……把蛋黃宰了,給你嫂子下奶。”
王淑芳聽完,身體微微一顫,心裡咯噔了一下。
她低下頭,長長的頭發遮住了眼睛,然後緊緊咬住嘴唇,生怕自己哭出聲來。
縱然心裡像被刀割一般,可她還是點了點頭,低聲說:“哥,我知道了……你去吧。”
王樹平站起身,腳步沉重地走出屋子。
王淑芳坐在椅子上,聽著院子裡蛋黃的慘叫聲,她捂住耳朵,可那聲音卻像一根針似的刺進她心裡。
過了一會兒,院子裡安靜了下來。
王淑芳抬起頭,透過窗戶看見柵欄上掛著一張狗皮,那是蛋黃的皮。
她的眼淚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滴落在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