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兩天,給他放個假吧。”周訊扭頭對李軒建議。
再這麼下去,她真怕電影還沒拍完,陳昆就先垮了。
李軒卻搖了搖頭。
“不能停。”
“現在這股勁兒,一鬆就沒了。”
他看著陳昆,語氣裡沒有半點憐憫,隻有一種近乎殘酷的冷靜。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陳昆當然知道。
他坐在椅子上,腦子裡嗡嗡作響,剛才那一幕還在眼前打轉。
玻璃那邊,是他剛出生的兒子。
玻璃這邊,是快要死了的自己。
他當時腦子裡什麼都沒想,就是疼。
心口像是被活生生剜掉一塊,疼得他喘不過氣。
他想活下去,他想看著兒子長大,想聽他叫第一聲爸爸。
這種念頭,像野草一樣瘋長,把他整個人都給淹沒了。
助理遞過來的水,他喝了兩口,才感覺自己活了過來一點。
他抬起頭,正好對上李軒的視線。
那個年輕人就那麼看著他,不褒不貶,像是在評估一件剛剛打磨好的作品。
陳昆心裡那股子勁兒又上來了。
不服。
還是不服。
他承認,李軒是對的。
李軒給他指了一條路,一條以前他想都不敢想的路。
把演員的自尊、技巧、經驗全都扔掉,把自己砸碎了,揉進角色的血肉裡。
這條路,又痛苦,又過癮。
他現在每天收工,都感覺自己被扒了一層皮,可第二天到了片場,他又像打了雞血一樣,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再扔進那個地獄裡。
他好像明白了。
李軒不是冷血,也不是沒有心。
他隻是比所有人都更早地看透了,作為一個演員,或者說,作為一個創作者,最頂級的表達,就是徹底的舍棄自我。
李軒能做到。
他陳昆,96級的科班出身,在圈裡混了這麼多年,憑什麼做不到?
甚至,他要做得更好。
這已經不是賭氣了。
是較量。
也是為了李軒所說的‘表達’。
那天在會議室裡說的東西,讓陳昆就更.有一種欲望。
一種想要表達的欲望。
以前,對演員這條道路,一直來陳昆所想著背負的東西,無非就是一個職業而已。
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高尚,也不低賤,就是一個職業而已一個還算不錯的職業
但現在,李軒似乎就將這個職業賦予了另一重意義。
一種,陳昆覺得,能讓自己的演技和代入感更上一層樓的意義.
李軒啊.
保持著這種狀態,也許,在和你對戲的時候,我真要‘收著點’來演了。
北電的一行人到片場的時候,正趕上一場混亂的調度。
燈光組的在吼,道具組的在跑,軌道車吱吱呀呀地被推到指定位置,整個片場像個燒開水的鍋,熱氣騰騰,人聲鼎沸。
李軒正站在監視器後頭,戴著耳機,眉頭擰著,衝對講機裡說著什麼,完全沒空搭理彆的事。
王勁崧他們幾個老師帶著學生,站在外圍,有點插不進手的感覺。
“這陣仗可不小。”陳冰小聲感慨。
“大哥現在是真忙啊。”張一衫伸長了脖子往裡瞅,滿臉都是興奮。
正說著,劉亦妃就從旁邊過來了,手裡還拿著幾瓶水。
“王老師,陳老師,丹姐。”她笑著打招呼,然後把水分給幾個學生,“路上累了吧,先歇會兒,這邊亂,小心點。”
她處理得自然又得體,仿佛是這裡的女主人.
王勁崧接過水,看了她一眼,又瞧了瞧不遠處全神貫注的李軒,臉上露出一種過來人特有的,帶著點揶揄的笑意
“哦當年我就知道嗯.”
“你知道什麼?”陳冰在旁邊疑惑。
“沒事好吧.”
此時王勁崧就看著眼前的片場。
此時。
劉亦妃負責接待,給他們找了幾個折迭椅,就在不礙事的一個角落裡坐下,還貼心地讓人拿來了幾份劇本,探班組也是要進去當‘群演’的,這裡有一份劇本。
“你們先看著,他這人一進片場就六親不認了。”劉亦妃半開玩笑地解釋了一句。
“理解,理解。”王勁崧擺擺手,示意她不用在意。
幾個學生立馬就紮進了劇本裡。
張一衫看得最快,翻得嘩嘩響,嘴裡還念念有詞。
“我去,原來是這樣……”
他們看到的,正好是劇本裡一個大轉折的節點。
主角程勇,在經曆了一係列賣藥的風波後,突然得知自己當初的白血病診斷,是個烏龍。
他根本沒病。
這一下,之前所有的壓力和掙紮都像是找到了一個宣泄口。
劇本裡,程勇果斷金盆洗手,把所有的渠道和人脈打包賣給了賣假藥的張長林,自己拿著一大筆錢,開了一家紡織廠,當上了大老板。
妻離子散的落魄中年,搖身一變成了事業有成的企業家。
“爽飛了這劇本!”張一衫一拍大腿,沒控製住音量,惹得旁邊的人都看了過來。
他趕緊捂住嘴,壓低聲音對旁邊的楊梓和吳謹言她們顯擺:“看見沒,我就說這劇本肯定得勁兒!主角逆襲,還全身而退,當上老板走上人生巔峰了!這多爽!”
旁邊的劉亦妃聽著他們的議論,沒說話,隻是投過去一個有些怪異的眼神。
爽嗎?
嗯.
目前來看,確實挺‘爽’的。
那裡,一場戲剛剛拍完。
李軒喊了“卡”,正從監視器後頭走出來,和幾個演員說著什麼。
而另一邊,助理正扶著陳昆。
陳昆的狀態,讓探班的幾個學生都吃了一驚。
那張臉瘦得幾乎脫了相,顴骨高高聳起,眼窩深陷,臉色是一種不健康的蠟黃,整個人佝僂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那是……陳昆學長?”吳謹言有點不敢認。
“他這是……怎麼搞成這樣了?”張一衫的咋咋呼呼也停了,他看著陳昆,心裡有點發毛。
王勁崧和陳冰對視一眼,兩人都是行家,一眼就看出了門道。
“這是把自己往角色裡填啊。”王勁崧緩緩開口,語氣裡帶著幾分凝重,“這小子,是真下狠勁了。”
他們正討論著,場務已經開始布置下一場戲了。
李軒那邊交代完,也走了過來,他身上還穿著戲服,一件質地很好的襯衫,外麵套著件休閒西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整個人看起來神采奕奕。
這正是程勇當上老板後的打扮。
“王老師,陳老師,實在不好意思,剛才走不開。”李軒過來先跟老師們道歉。
“沒事,工作要緊。”
李軒跟老師們寒暄了幾句,就看到張一衫他們人手一本劇本,還一副意猶未儘的樣子。
“怎麼樣,劇本還行吧?”
“行!太行了!”張一衫立馬來勁了,“大哥,你這本子寫得絕了!尤其是程勇發現自己沒病,然後把攤子一賣,當老板去了,看著就解氣!”
李軒聽了,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是點了點頭。
“準備一下,下一場。”他對旁邊的副導演說了一句。
下一場,正是當上老板的程勇,去找呂受益的戲。
一場“告彆”的戲。
片場的氣氛瞬間就變了。
剛才還亂糟糟的現場,一下子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各就各位,連呼吸都放輕了。
李軒脫掉外套,整理了一下襯衫的領口,坐在一張椅子上,翹起了二郎腿。
他成了程勇,那個意氣風發,甩掉了所有包袱的程勇。
而他對麵,陳昆被助理扶著,慢慢地坐下。
他演的呂受益,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病號服,整個人縮在椅子裡,像一團被揉皺的紙。
一個,是春風得意,前途一片光明。
一個,是油儘燈枯,在死亡線上掙紮。
兩個人,就這麼隔著一張小小的桌子,對坐著。
探班的學生們也不說話了,他們能感覺到,空氣裡有什麼東西正在繃緊。
王勁崧更是身體微微前傾,他知道,真正的好戲,要開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