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灑落在侯府的庭院中,整齊排列的石板上刻著各種各樣的細密花紋,屋上瓦折射出令人恍惚的淡光。
外表寫著“淩”字的燈籠在寒風中不斷搖晃,建隆二年的第一場雪,比以往來的更晚一些。
廷擊事件過後,淩晨就回家賦閒了。雖然他仍然是京城禁軍老大,但說真的,沒意思。
也不說那些什麼“局勢穩固不需要他坐鎮”、或者“躲避皇帝猜忌”之類的陳詞濫調了。單純是他自己內心覺得無聊,人前威風凜凜,人後被螻蟻惦記,雖然不怕,可也煩不是~
再說了,他也不需要靠地位和威風來證明自己。
來到這個世界這麼久,淩晨第一次感覺到索然無味,濃濃的孤獨感如同一團黑霧般將自己包圍。
青檸、韓登、老文、王臣鶴,以及廟堂上的、鄉野間的親戚朋友,都很好。但他們大概永遠無法和自己產生共鳴,也沒有辦法給自己提供心理上的熟悉感。
啊~~這個時候要是能在旁邊放個音響,來一首《春庭雪》,那那種憂鬱的逼格一定拉滿!雖然現在還沒到春天。
建隆元年是十分不平凡的一年,這一年,老文橫掃中原群雄,成功登基稱帝,讓百姓們不用再顛沛流離;這一年,平靜已久的黃河泛濫決堤,為這片文明再添一道慘烈傷疤、也伴生出了一首可歌可泣的抗洪史詩。
這一年,淩晨最擔心的儲位之爭以一種極具戲劇性的方式拉開了差距,隻要文若不犯傻著急,那他二弟注定永遠沒有機會。
這一年,大鄭兵鋒所向,無人可擋!以至於四鄰畏服,皆懼軍威而不敢異動,天下安息。
仔細算算,這可是二十七年來,神州大陸上第一次連續超過三個月沒有發生任何大型或者局部戰爭。
青檸肚子裡的孩子已經快九個月了,接近臨盆。老文對此格外重視,派了經驗豐富的禦醫和穩婆住在臨潁侯府,隨時準備接生。
“唉~~”
長長的歎了一口氣後,淩晨立在二樓亭台的紅漆欄杆邊,仰起臉看向夜空,明月皎潔,遠處萬家燈火。
第二天,平靜已久的朝堂迎來了一波小漣漪,殿前都點檢向中書門下遞交了辭呈。
這波騷操作把所有人都整懵了,尤其是先前想把淩晨拉下來的那些人。
我們費勁巴拉的鬨騰了那麼大,一百天過去了,陳大人到現在都還不能下床走路。這都沒能把你整下來,現在你主動辭職,是什麼意思?
羞辱嗎?
文訓很驚訝,他沒想到淩晨會突然辭職,甚至連風聲都沒給自己提前透透。
有時候,連他也看不懂淩晨的想法。
他總在最輝煌的時刻急流勇退,毫不留戀,對世人爭破頭的東西,視如糞土、棄如敝履。
想當年,他還是個小卒的時候,自己非常欣賞,親口誠心的許諾給他錦繡前程,他毅然決然的走了。
歸來時,身後跟著整個穎川集團。
現在他又要離開朝堂,離開無數人朝思暮想的殿帥寶座,離開全天下人做夢都想進入的乾元殿。
再次重逢時,又會帶來什麼呢?
“真要辭?”
“真要辭。”
以往恨不得用眼神剜死淩晨的那些官員們,紛紛露出了慈善的笑容,個個爭先恐後替他說話,求老文恩準淩晨的辭呈。
什麼“男人要以家庭為重,淩點檢真是我輩楷模”啦、什麼“不忘初衷、能夠去民間為百姓造福”啦、什麼“年輕人看的透徹,急流勇退實令我等鑽營之輩汗顏”啦,往死了讚!往天上誇!
先前還跟淩晨扯犢子、被韓登一把火燒了房子的宣政使吳大人,如今臉上看不到一絲恨意,隻有恨不得叭一口淩晨的衝動跡象——
“臣觀淩點檢在臨潁縣和許縣的養牛場,規模還是太小了。臣請求陛下,著戶部專為淩點檢撥銀,為其增添我大鄭耕牛數量的長遠謀劃多加鼓勵!”
“是啊是啊!臣附議。”
“臣也附議。”
“還有啊,淩點檢的望雲遊樂場是個消磨…啊不,增添百姓平日樂趣、致使民間一派和諧的好主意,臣覺得也該讓禮部宣揚一下~”
“對對對,正是如此~”
“不錯,是這麼個理兒~”
淩晨聽得都想笑,哭笑不得的朝著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的敵對官員們行禮表示感謝,他們也都紛紛還禮、點頭,乾元殿中一派和諧友恭、其樂融融的景象。
“多謝吳大人了,不過這些就不用了,臣隻有一個願望,想跟陛下求個恩典。”
吳大人和那些官員們聽後微微一愣,瞪大眼睛望著淩晨,用眼神示意他繼續。
說,說啊~
隻要你離開禁軍,無論你說什麼,我們都會幫著你向陛下求恩典的,不答應就不起來!
文訓此時也好奇起來,淩晨很少向自己索取什麼,如今既然開口,他基本都會答應:“講。”
“臣想辦一家書院。”
……
吳大人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他還以為是什麼呢……
就這?
“陛下,淩點檢既有教書育人的心願,又有統兵作戰的經驗;去過的地方多,見過的人也多,閱曆和學識自然是一等一的。臣鬥膽請求陛下,恩準他的奏請。”
殿中“嘩啦”一聲,又是跪了一大片。
“求陛下恩準淩點檢所求。”
往日道道波紋下隱藏著洶湧暗流的朝堂,今天格外的風和日麗。文訓懵了,向著淩晨的官員們懵了,連右相大人也懵了。
以退為進嗎?還是真的厭倦了?
杜宣抬起渾濁的眼眸,疑惑的望向一臉坦蕩的淩晨,花白胡子下的嘴唇分布著點點老年斑,微微張開,迷茫了。
文訓有些拿不定主意,於是便看向坐著的杜宣:“揚善,你是吏部尚書,這官員辭留,你來定奪吧~”
呃……
杜宣單手拄著桃木拐杖,從茫然中清醒過來,先是顫顫巍巍的起身朝著文訓行了個禮,然後看向淩晨,內心有點糾結。
作為早期的江淮軍第二巨頭,他當然也知道淩晨的大部分過往和行事風格,所以有些拿不準。
不過……眼下北方已經穩定,他又是在開封府辦學,不是去彆的地方,應該沒事吧?
他要是去蜀國或者唐國,杜宣還真怕他給自己整波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