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
長風幾萬裡,吹度玉門關。
二樓閣台上十分安靜,下人們都閉口不言。李文錦和這名青衫居士對桌而坐,侍女端來熱茶和溫酒,將酒盅放好,款款添杯,一股女子體香混雜著酒香飄進鼻孔中,令人心曠神怡。
沒有一絲膻味的羊肋排、黃奶酪和幾味開胃小菜擺上紅漆案桌,桃紅色的牛肉片泛著油光。被罵到連晚飯都沒吃的李文錦也感到有些餓了,抬手說了句“請”後,便直接抓起一塊羊排,咬住上麵的爛肉撕了起來。
青衫居士見他這麼不拘小節,便也把手中的折扇一合,放在一邊,徒手抓起一片牛肉塞進了嘴裡,品嘗著難得一見的美味。
大鄭不許殺牛,平常是很難吃到的。
“你叫什麼名字?來靈州尋我做什麼?”揮手將左右屏退後,李文錦直接開門見山的問了起來。
青衫居士倒也沒急著回答,而是反複咀嚼著吞咽掉口中的牛肉後,才緩緩拱著手說道:
“在下姓胡,名文慶,是汴京禮部一小吏。今日不請自來、冒昧打攪,承蒙不殺之恩,還以酒食相待,實在是不勝榮幸感激。”
李文錦嗦了一口羊排骨後,冷笑道:“你現在感激還為時尚早,若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明天晚上我手裡的肋排,可就是你了。”
胡文慶聽後卻沒有露出一絲慌張,而是泰然自若的拾起筷子,撈了兩口涼拌苜蓿後才回答道:“我此來靈州,隻為一事。”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目光灼灼的盯著李文錦的眼睛,壓低聲音問道:“不知二公子……可有帝王之誌?”
李文錦正在嚼肉的嘴瞬間就停住了,目光不善的看著眼前的胡文慶,銳利如刀——
“想讓我們父子相殘,朔方自亂,你們好安心對付南邊?”
胡文慶笑著搖了搖頭,依舊不急不緩:“二公子果然聰慧過人。從汴京出發時,上官交給在下的任務確實如此,但在下卻有不同的想法。”
李文錦將嗦乾淨的肋排往桌上一丟,端起酒盅一飲而儘,麵無表情的看著對方說道:“說下去。”
“想當年,隋文帝楊堅一統四海,到煬帝時群雄並起,也不過十餘年光陰。李唐兩代真龍,自晉陽南下長安,東征西討,終於平定天下,創三百年基業。
如今大鄭雖平定一時,可形勢與隋朝何其相似?皆是結束亂世而立國,踏血鑄就成王路,外表強大,內裡孱弱。河北人心不服,關中、關東同樣有著自己的想法,對汴京的旨意陽奉陰違。
縱使兵威盛於一時,堪定蜀、唐,可當這些鷹犬虎狼們老去殘年後,又有誰來鎮壓兩地人心呢?
在下以為,不出二十年,鄭必複有隋之禍矣!到那時,誰能像唐王室父子那般坐擁關隴,再造乾坤呢?”
李文錦聽的入了迷。
隻有低級的騙子才會用謊話去編故事,高級的騙子,嘴裡說出來的都是真話。
胡文慶說的這些情況,還真沒有一句是假的。
而且他明顯屬於那種頂級騙子,在來PUA李文錦之前,他先把自己騙了,真朝著這個目標乾。他說的學習唐朝先進經驗,完成新一代雄圖霸業,可能性是真實存在的。
大隋結束了紛亂的南北朝,高熲?、賀若弼、楊素、長孫晟?、韓擒虎、虞慶則,哪一個不是謀深似海的執棋之手?哪一個不是威震天下的曠世人屠?
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你敢跟史萬歲對線嗎?嗯?
哪怕是後來的大唐戰神李靖,也隻是千百名想要拜見楊素的普通莊客之一。
開皇年間,“大隋”這兩個字就代表著絕對無敵。
“四方胡虜,凡有敢犯者,必亡其國、滅其種、絕其苗裔。”
所有人都以為這波穩了,可是誰也沒想到,僅僅隻是過去了區區十五年,就出現了十八路反王、三十六路煙塵。
如今的大鄭,與隋朝何其相似,也是剛剛結束了百年亂世,也是擁有一群令人心生絕望,根本不想、也不敢去挑戰的謀臣武將。
杜宣、韓登、馮延、魏序、李繼賢、王臣鶴、薛定,種平,隨便單拎出來一個,都是足以毀天滅地的人物。
更不要說還有能讓這群變態甘願俯首跪拜的文訓、文若父子,他們本身就是文能上馬安天下、武能下馬定乾坤的全能型複合戰士。
可誰又敢斬釘截鐵的斷言:大鄭不會走上大隋的老路呢?
二十年後,自己也才四十多歲,正是年富力強、勇於進取的時候,朔方又緊挨著關隴……
答案已經擺在了眼前,甚至還有解題步驟,照著抄都不會嗎?
李文錦收起輕慢之心,坐直身子,鄭重的朝著胡文慶行禮道:“先生所言,如撥雲見月、令文錦茅塞頓開!請受在下一拜~”
“哎哎哎,二公子折煞在下了!”
胡文慶連忙站了起來,身體前傾扶住李文錦,二人客套一番後,重新坐了下來。
“隻是……”李文錦眉頭一皺,想到今天傍晚發生的事,又不禁歎了口氣,自斟自飲下一盅烈酒。
“如今掌權的是我父王,境內世家、臣將皆是大哥舊曲,我雖空有大誌,卻奈何手中無權。縱使日後風雲際會,怕也無力龍騰九霄啊……
不瞞你說,今晚你我相遇之前的幾個時辰,我正在勸說父王趁著長安空虛,對關隴用兵,奈何他猶豫不決、擔心會惹來自文訓的怒火,唉!”
胡文慶聽後也是麵露凝重之色,這是個問題。
“此事倒也無妨,二公子不必因為一時困阻就妄自菲薄,心生懈怠。想當年先唐太宗皇帝勸說高祖於晉陽起兵時,不是也費了一番周折麼?
如今鄭軍精銳都在南方,一時之間恐怕也很難同時吞並蜀唐,就算拿下,也是需要個把年月來消化的,不會輕易撤離。
若是能乘此天賜良機,傳書草原、遼東,共約三路一齊南下,再加上蜀唐兩國,五路伐鄭,何愁大事不成?又何須等到十幾年後?”
“你也是這麼想的?!”
李文錦聽完胡文慶的言論後,頓覺遇到了人生知己!這話他今天才跟父王說過,沒想到這個素未謀麵的人竟然與自己不謀而合!
而且他還比自己多想了一路。
對啊,那群草原人砍起人來也挺瘋的,在草原上互相廝殺,爭破頭也就得到些放羊的草地,一起去大鄭搶錢搶女人不好麼?隻要自己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相信他們能夠明白其中的舍與得。
李文錦目光灼灼的望著眼前一臉淡泊的胡文慶,越看越覺得他像自己的留侯、武侯。
“可惜你我洞悉天下棋局,卻無落子的機會啊!等我掌權,怕是要很多年後了,父王沒有此心,我……”
胡文慶單手握著酒盅放在自己嘴邊,卻並沒有喝,而是睫毛微動,抬起眸子看向一臉懊惱之色的李文錦。
“此事……亦不難,在下有上中下三策,可供二公子選擇。不過先說好,在下隻負責出謀劃策,如何取舍,還要二公子自己決斷。”
李文錦將兩個小臂規規矩矩的擺在桌子上,身體前傾有些急不可耐的問道:“先生有何良策,快快說與我聽。你放心,你我一見如故,無論你說什麼,皆言之無罪。”
胡文慶點了點頭,一口將酒喝下,沉聲說道——
“昔年秦王臨機決斷,用玄武門一場兵戈、長安城血流成河,方才鑄就了貞觀盛世。事後尊父為太上皇,並不失卻孝名。
如今二公子的處境與他何其相似?不妨領心腹兵將控製夏王,尊為上主,大權儘攬乾坤獨斷!此為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