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上,劍招漸趨繁複精妙,“雲雀穿林”、“大江東去”、“星垂平野”,名字便帶著意境,圖譜也多了靈動的韻律。再往上,圖譜線條開始變得模糊、扭曲,甚至斷裂,那是“劍意”的境界,“孤峰絕仞”的傲岸,“逝水無痕”的飄渺,“薪儘火傳”的悲壯……每一幅圖譜都像是一段凝固的時光,承載著刻錄者畢生的心血與執念。空氣中彌漫著鐵鏽、塵土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鋒銳之氣,吸入肺腑,都隱隱作痛。
石場的正中心,一方古樸的玄黑石台靜靜矗立。石台上,插著一柄其貌不揚的鐵劍。劍身覆滿厚厚的紅褐色鏽跡,幾乎看不出原本的形態,劍柄也是粗糙的木料,仿佛隨時會朽爛。唯有劍格下方,兩個深深刻入鐵胚的古篆字,穿透了歲月的鏽蝕,清晰可見——“問心”。
葉昭鳳的目光,越過萬千斷劍,越過浩如煙海的劍譜,最終落在那柄鏽劍上。一種奇異的共鳴在她心間顫動。她步履沉穩,踏過斷劍殘骸鋪就的道路,來到石台前。沒有猶豫,她伸出手,纖長的手指堅定地握住了那粗糙冰冷的劍柄。
就在她握實的刹那——
“嗡——!”
一聲低沉悠遠的劍鳴,並非來自耳畔,而是直接在識海深處炸響!鐵劍上厚厚的鏽跡如同活物般簌簌剝落,露出其下瑩白如玉、光華內蘊的劍身!這光芒並不刺眼,卻帶著一種洞徹人心的純淨與厚重。
與此同時,石壁上那萬千劍招圖譜,仿佛被無形的巨手抹去禁錮,化作無數道流光溢彩的信息洪流!它們不再是靜態的圖案,而是帶著各自創造者的精神烙印、戰鬥經驗、乃至喜怒哀樂,如同決堤的星河,瘋狂地湧入葉昭鳳的識海!
霸道的“斬儘殺絕”,劍意如九天雷落,帶著摧毀一切的意誌,要將萬物歸於寂滅;
詭譎的“藏鋒隱芒”,劍路刁鑽陰狠,如毒蛇潛行,於無聲處聽驚雷;
悲憫的“止戈為武”,劍勢圓融流轉,不主殺伐,意在化解乾戈,春風化雨;
還有“裂蒼穹”的決絕,“繞指柔”的纏綿,“觀滄海”的浩渺,“鎮山河”的巍峨……
無數種截然不同的劍意、劍理、劍招,在葉昭鳳的識海中奔騰咆哮,互相碰撞、湮滅、融合。這信息洪流足以瞬間衝垮尋常修士的神魂,將其變成隻知劍招的傀儡。然而,葉昭鳳隻是微微蹙眉,玄色龍影在她周身盤旋得更加凝實,帝王心境的澄澈與堅韌,如同定海神針,牢牢穩固著她的神台。
她沒有去刻意捕捉任何一幅圖譜,沒有去模仿任何一種霸道的、詭譎的、或是悲憫的劍意。當那磅礴的信息流稍稍平複,她隻是憑著本能,憑著那顆在朝堂傾軋、萬民福祉中千錘百煉的帝王之心,緩緩揮動了手中的“問心”劍。
劍起,無風無浪,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秩序感。劍光清冷如月,軌跡筆直如尺,精準地斬向石場中一縷無形的怨煞之氣——那是無數失敗者留下的不甘執念。劍落,那怨煞如同被律法審判,瞬間消散無蹤。這是帝王心術的“法度”,劍即律令,斬斷虛妄!
劍再起,軌跡變得柔和曲折,如同溪流繞過山石。劍尖輕點,劃過一株在石縫中頑強生長的、散發著微弱生命靈光的小草旁,淩厲的劍氣瞬間化為和煦的春風,非但沒有傷害小草分毫,反而拂去其上的塵埃,令其生機更顯盎然。這是帝王心術的“仁恕”,劍如流水,繞開無辜!
她的劍招,乍看之下平平無奇,甚至有些“笨拙”,完全不合石壁上任何高深圖譜的軌跡。然而,那瑩白的劍身每一次揮動,都仿佛引動了整個石場的共鳴。地上的斷劍殘骸微微震顫,石壁上的刻痕隱隱發光。她的劍道,沒有固定的招式,隻有核心的精神——洞察、權衡、裁決、守護。以帝王心禦劍,劍便是她意誌的延伸,是她治理這方“劍道天下”的權柄。
楚凡靜靜站在一旁,看著葉昭鳳在劍意的洪流中,以本心開辟出屬於自己的航道。他俯身,隨意拾起腳邊一柄幾乎朽斷的木劍。劍身布滿裂紋,劍尖早已缺失。
就在他指尖觸碰到那冰涼朽木的瞬間,異變再生。
斷口處,並非滲出鮮血,而是流淌出溫潤如玉的青色靈力!那靈力如同活物,迅速蔓延,修補著劍身的裂紋,重塑著缺失的劍尖。腐朽的木質在靈力滋養下煥發出新的生機,變得堅韌而有彈性。短短幾息,一柄完整、溫潤、散發著勃勃生機的木劍,便靜靜地躺在了楚凡掌心。
“少年習劍,師父總言:‘劍乃凶器,鋒芒所指,非死即傷。能護人,亦能殺人。’”楚凡握著這柄由斷劍重生的木劍,指尖傳來一種奇異的溫暖與脈動,仿佛握著的不是兵器,而是一顆跳動的、充滿守護意誌的心。“彼時隻覺其利,不解其意。直至今日,握著這柄無鋒木劍,才真正明白:劍之道,從不在鋒芒畢露,不在斬金斷玉,而在於握劍者……選擇用它去守護什麼。”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回蕩在空曠的石場,與葉昭鳳那無聲卻蘊含磅礴意誌的劍舞交相呼應。
仿佛被兩人的“道”所觸動,沉寂的石場驟然沸騰!
無數道半透明的劍修虛影,從斷劍中、從刻痕裡、從石縫間升騰而起!他們形態各異,服飾跨越古今,手中的劍也千奇百怪。有的虛影仰天長嘯,劍氣縱橫捭闔,帶著目空一切的狂傲;有的虛影垂首低泣,劍勢沉重遲緩,充滿了悲天憫人的哀傷;還有的虛影眼神空洞麻木,隻是機械地重複著殺戮的劍招,如同失去了靈魂的傀儡……這些是曆代闖關者留下的劍意殘念,是“劍修問道”關卡的真正考驗!
狂傲的劍影率先發難,一道撕裂空間的劍氣直劈葉昭鳳麵門!那氣勢仿佛要將整個石台連同她一起劈碎。
悲憫的劍影則發出一聲歎息,劍光如淚雨般籠罩向楚凡,那哀傷竟能侵蝕神魂,讓人鬥誌全消。
麻木的劍影則成群結隊,如同冰冷的潮水,帶著純粹毀滅的意誌,向兩人漫卷而來!
麵對狂傲者的驚天一劍,葉昭鳳手中的“問心”劍並未硬撼,劍尖隻是極其精妙地在那磅礴劍氣的側麵輕輕一引、一旋。如同四兩撥千斤,又如同朝堂上引導洶湧的爭議。那霸道的劍氣竟被她牽引著,偏離了目標,轟然斬在側麵的石壁上,留下深深的溝壑。
狂傲虛影自身也被帶得一個趔趄,狂暴的氣勢為之一滯,眼中閃過一絲錯愕與迷茫。葉昭鳳的劍光隨之跟上,並非攻擊,而是如同無形的繩索,纏繞、引導,將對方那失控的力量一點點納入某種“秩序”的軌道,令其狂氣漸斂。
麵對悲憫者的侵蝕淚雨,楚凡手中木劍輕揚。劍勢看似綿軟無力,毫無鋒芒,卻在他身前劃出一道道柔和的弧線。那飽含哀傷的劍氣觸及木劍所布的“網”,竟如同冰雪投入溫水,迅速消融化解。木劍的劍尖偶爾點在淚雨最密集處,那點悲憫之意便被悄然引偏,落在一旁的空地上,濺不起半點漣漪。他的劍,守得密不透風,以最小的消耗,化解著最大的侵蝕。
至於那些麻木湧來的毀滅潮水,葉楚二人更是默契十足。葉昭鳳的“問心”劍光如遊龍般穿梭其中,每一次點刺、格擋、牽引,都精準地打斷它們協同的節奏,讓它們互相掣肘,混亂不堪。楚凡的木劍則如同最靈巧的織梭,在混亂的縫隙中穿插,劍身輕拍在那些麻木虛影握劍的手腕或肩頭。
每一次輕觸,都帶著一股溫和卻堅定的“喚醒”之力,試圖刺破那層麻木的外殼。被木劍點中的虛影,動作總會有一刹那的僵硬,空洞的眼神中似乎閃過一絲極其微弱的掙紮。
這是一場沒有血腥殺戮的較量。葉昭鳳以“製衡”為綱,引導狂傲者收斂戾氣,瓦解麻木者的協同;楚凡以“守護”為念,化解悲憫者的侵蝕,喚醒麻木者深埋的本心。他們的劍,一個如帝王律令,梳理乾坤;一個如仁者清泉,滌蕩塵埃。
時間在這片劍意的海洋中仿佛失去了意義。當最後一道麻木的劍影在楚凡木劍輕點下,發出一聲解脫般的歎息,化作點點熒光消散時,整個石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寧靜。所有的虛影,無論狂傲、悲憫還是麻木,都已消散,隻留下那萬千斷劍和石壁刻痕,無聲地訴說著過往。
“錚——!”“嗡——!”
鐵劍“問心”與楚凡手中的木劍,同時發出清越悠長的鳴響!那聲音穿透萬古,直抵道心。兩道劍光,一道瑩白如月華,一道溫潤如青玉,自劍身衝天而起,化作兩道璀璨的流光,並非飛向遠方,而是如同倦鳥歸巢,瞬間沒入葉昭鳳與楚凡的眉心,融入他們初成的道基之中。
刹那間,葉昭鳳感覺自己的帝王道基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前所未有的銳利鋒芒。那並非破壞的鋒利,而是洞察秋毫、明辨是非、斬斷虛妄的決斷之力。她的帝王之道,因這劍意的融入,更多了幾分披荊斬棘、廓清寰宇的銳氣。
楚凡則感到自己的權謀道基中,增添了一股磐石般的果決。那不再是權衡利弊時的猶豫,而是在明辨守護目標後,一往無前、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堅定。他的權謀之道,因這劍意的融入,褪去了幾分圓滑算計,多了幾分擔當與勇毅。
而那“問心”二字,已不再是石台上的刻痕,而是如同烙鐵般,帶著靈魂的灼熱感,深深烙印在他們識海的最深處,成為道基永恒的基石。
——無論修何種道,握何種器,守住本心,明辨所向,便是正途。
踏出“劍修問道”的石場,縈繞在鼻尖的鐵鏽與鋒銳之氣瞬間被一股濃鬱得化不開的藥香所取代。這香氣並非單一,而是由成千上萬種或清冽、或馥鬱、或辛辣、或甘醇的藥味糅合而成,形成一股龐大而複雜的生命氣息,仿佛置身於一片由藥性構成的海洋。
這裡是一片由無數大小不一、形態各異的丹爐構成的“爐林”。丹爐材質千差萬彆:有青銅古鼎,布滿玄奧的饕餮紋,散發著洪荒氣息;有白玉丹爐,溫潤剔透,爐壁上天然雲紋流淌;有赤金火爐,璀璨奪目,如同小太陽;也有漆黑如墨的玄鐵爐,深沉內斂,仿佛能吞噬光線。
火焰在爐中跳躍燃燒,顏色更是光怪陸離:純青的三昧真火、熾白的太陽的精火、幽藍的冰焰、跳躍的紫雷天火、甚至還有散發著草木清香的碧綠靈火……每一種火焰,都蘊含著獨特的道韻與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