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白荷的手輕輕拂過額際,賈環眼中又是一柔。
看著白荷的低眉淺笑,心裡說不出的柔軟,麵上卻還是強撐著:“討好我也沒用!你這樣,分明是在往我心頭紮刀子。
你手真要……我豈不是此生之後日夜煎熬?”
白荷聞言嘴角微微彎起,輕聲笑道:“不礙事的嘛,隻是被開水燙著了……”
“開水?”
賈環聞言一怔,他原以為是……
不過隨即皺眉道:“開水也了不得!不過……你怎麼會被開水燙著?”
白荷聞言笑道:“是第一窯出爐的成品,我本想試試它的成色,卻沒想到……
這種瓷那般好,原比其他瓷結實一倍,可塑性卻那麼差……
不能手工拉坯,隻能用模具旋製或注漿等工法燒製。
若是強行拉坯,就容易炸裂。
不過這樣一來,倒也還好,可以大量燒製!”
賈環聞言,皺眉道:“你可以讓彆人試嘛……”
白荷聞言,輕輕一笑,道:“三爺你就從不讓手下人做危險的事。”
賈環氣道:“那是我有把握……”
見白荷笑盈盈的看著他,用眼神提醒他受過多少次傷了,眼睛都瞎了一回,還敢吹牛!
賈環讀懂後鬱悶,正想再說什麼,就見白荷秀眉微微蹙起,麵上閃過一抹痛色。
賈環忙垂頭看去,卻見公孫羽正在揭最裡麵的一層紗布……
可哪裡還揭的下?
耽擱了近兩日功夫,暗紅色的紗布已經和新長成的肌膚和在了一起。
又未長實,稍微一碰,水泡撕裂……
賈環自己受過極重的傷,要遠比這個重十倍百倍,但他當時真沒感覺到什麼痛楚。
可此刻,看著鮮紅的血跡再次殷濕紗布的時候,賈環眼圈登時紅了,心疼的不得了。
最難消受美人恩。
“三爺,不礙事的。”
白荷溫柔的聲音再次傳來。
“你還說……”
賈環話音都有些異樣了,“斥”道。
“爺,真不妨事,隻是燙傷了表皮……”
見他心疼成這樣,公孫羽也頓住了手,輕輕笑著寬慰了聲後,又對後麵的晴雯道:“晴雯,去到左廂房用一清淨的盆子,接一些溫水,彆把手放進去,倒手背上接著試就好。然後再加兩勺鹽……”
在一旁看了半天大戲的晴雯聞言後,忙出去準備了。
然而出了藥室後,晴雯心裡還是頗有些震撼。
賈環在賈家仆人界的形象,基本上屬於被妖魔化的。
這一年還稍微好了那麼一點,再往前數兩年,是真真能做到小兒止啼的地步。
那兩年被他辣手發作的下人不知有多少,尤其是寧國府這邊,傳言甚至被“血洗”了好幾遭,血流成河……
不過晴雯也算是家生子了,聽過些真實的消息。
知道東府這邊雖然不至於像傳的那樣玄乎,可是這邊的奴仆們,確實大都被打發到了外麵莊子上,然後被押著整天勞作,苦不堪言。
這還是罪責輕的,真有大錯的,直接被打發到石灰石山上去開礦,那樣的,半年後基本上就沒活下來的……
榮國府這邊的人,說這番話的時候,都是壓著嗓子小聲說的,眼中的恐懼極為明顯。
因此,儘管知道賈環對幾個姑娘小姐極好,可是這也不能改變他在晴雯心裡的印象。
畢竟,她並沒見過賈環到底怎樣對人好……
可剛才,晴雯卻是親眼所見,他對那位白姨娘,好到了什麼地步……
那樣尊貴的一個人,又是一等國侯,還被兩代帝王寵的不像話,親王世子宰相公子都敢追著打,竟為了一點燙傷,差點落下淚來……
晴雯忽又想到,當初據說老太太不讓從北城賤籍出來的白姨娘進府,為此,賈環甚至要交出爵位和家當,帶著她回城南莊子去。
儘管襲人說,這不是真跟戲裡唱的那樣愛美人不愛江山,而是三爺知道老太太拿不走他的爵位……
可晴雯現在卻以為,那回可能是真的。
若非真愛進了心裡骨子裡,三爺這樣連敵國皇帝腦袋都敢割的狠人,又怎會心軟的差點落淚……
心裡歎息了聲,晴雯走到隔壁的廂房內,先取了一個潔淨的木盆,然後從燒著滾滾的大鍋裡舀出一瓢水來,又燙了燙木盆,倒去。
再從常溫著的木桶中舀了幾瓢溫水,倒進木盆裡。
輕輕斜了點木盆,溢了點水落在手背上,感覺不燙後,她又挖了兩勺鹽,倒進木盆,最後,端著盆往外走……
這些活計,在大觀園裡她從沒做過。
彆說掃地端水服侍人,就連衣裳,在那邊都有專門的婆子洗。
連寶玉她都敢頂著吵,誰敢大聲罵她?
可是剛才……被賈環那般嗬斥,她心裡竟也沒什麼太大的委屈……
畢竟,賈環是什麼身份,她又是什麼身份……
她可以仗著賈寶玉的軟弱的喜愛,和他鬨。
但她絕不敢和賈環鬨。
她性子的確剛烈,可剛烈卻不是傻……
做事就做事吧,她本就是這樣的身份。
再者,多做些事,也就沒功夫去胡思亂想了……
想想賈環對白荷的模樣,再想想寶玉對金釧的……
晴雯搖了搖頭,瞬間的將這種想法丟出腦中。
還想那些作甚?
他一點挽留的意思都沒,更想要用她換……
說不去想,又怎能真能管住?
念及此,晴雯隻覺一口氣上不來,臉色白了白,輕輕呼出口氣後,麵色再次木然,端著木盆往外走去,隻是剛出門,卻怔住了……
隻見一人正站在庭院內,癡癡望著走出廂房門的她。
那人“麵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麵如桃瓣,目若秋波”……
“晴雯,我來看你了……”
賈寶玉深情款款的說道,好似……昨天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
晴雯見到他,眼神先是一軟,隨即又板起臉,沉聲道:“你來做什麼?”
賈寶玉聞言急了,一臉誠懇的道:“好姐姐,我知道錯了,再不敢錯怪你了,你就原諒我這一遭吧!
瞧你,在這受了這麼多苦,你跟我回去吧……”
晴雯聞言,麵色複雜,咬牙道:“你昨兒……我現在已經是東府的人了,和你那邊再沒關係,你快離了去吧。”
賈寶玉忙道:“好姐姐,你彆怕,隻要我跟三弟說了,他一準將你還給我。”
晴雯聞言,臉色一沉,道:“我雖然身份下賤,卻也不是什麼玩意兒,說甚還不還的?
你走開,裡麵等著用水呢。我也不想再見到你……”
賈寶玉聞言心中大惱,氣的臉色發白,顫聲道:“你……你竟這般絕情?”
晴雯聞言,眼中閃過一抹悲色,慘笑一聲,還沒說話,就聽藥室裡麵傳來一聲爆喝:“在外麵種地呢?磨嘰什麼?”
晴雯聞言一個激靈,那點子多愁善感瞬時不翼而飛。
她被發配到藥室打雜已經夠慘了,可不想再被發配到城外莊子上去種地。
聽小吉祥說過,那裡夜裡都是驢叫聲……
晴雯端著木盆,匆忙的就想進藥室。
可賈寶玉癡病犯了,竟死活攔著不讓走。
若在怡紅院裡,他這樣軟磨硬泡,就沒有被他拿不下的人……
可這裡不是怡紅院啊!
晴雯暗惱道:“你還退去,裡麵等著救人哩!耽擱了救人,你……”
“我不管!我就要你跟我回去!我不讓你再在這裡受這醃臢苦了……”
說罷,竟一把將晴雯手裡的木盆給打落在地。
晴雯見狀,登時待了,任憑賈寶玉拉扯也不敢動。
果然,藥室的門從裡麵打開,賈環一臉鐵青的走了出來。
晴雯見之,閉上了眼睛,心裡苦澀一歎,罷了,命理合該如此……
“三……三弟……”
賈寶玉還從未見過賈環這般惱火過,看他一臉煞氣的模樣,之前的勇氣頓時不翼而飛了,賠笑喚了聲。
賈環看了眼打落在地的木盆和一地的水,臉色愈發難看,寒聲道:“你來這裡做什麼?誰讓你進來的?”
賈寶玉聞言,臉色也有些難看,嘟囔道:“三弟,我想帶晴雯走,你再把她舍給我吧,我……”
如果換個時候,賈寶玉好言相求,賈環也就給他了。
可這個時候……
賈環閉上眼睛強人怒氣道:“出去。”
賈寶玉聞言一怔,臉色又難看了些,道:“三弟,晴雯原是我的……”
“我讓你滾出去,聽不懂嗎?”
賈環猛然睜開眼睛,語氣森然爆喝道。
賈寶玉聞聲,臉色登時一白,小眼神裡滿是驚恐的賈環,他再沒想到,賈環竟會是這樣的人……
倒退了兩步後,倉惶離去,並未多看晴雯一眼……
小兒女家風花雪月可以,同生共死就有些離譜了……
見他離去後,賈環吐出了口氣,看向一旁的晴雯,冷聲道:“還不快再去端水?”
晴雯聞言,聽賈環沒有發作她的意思,心裡大呼僥幸,忙溜溜的撿起地上的木盆,加快小碎步重新回到廂房去取水……
她忽然發現,她其實,也沒想象中那樣悲傷……
瞥了眼晴雯的背影後,賈環折身返回藥室,看著白荷那隻手,眉頭又皺了起來。
白荷卻不給他矯情的機會了,用左手將一直拎在手上的包裹輕輕打開,然後對賈環展顏一笑。
公孫羽看著包裹裡之物有些奇道:“白荷,你……你忙了這些天,就是去燒瓷去了?”
包裹裡,赫然是一副瓷器。
很簡單,一個瓷盤,一個瓷碗。
算不上多珍貴,釉"setu"案都很簡單。
就為這……
白荷對公孫羽一笑,點點頭,道:“幼娘,你瞧瞧看,有什麼不同?”
公孫羽聞言一怔,看了眼麵色陰沉的賈環,知道白荷想獲得她的幫助,便抿嘴一笑,拿起瓷碗……
“咦?”
剛一入手,公孫羽就發現不對了。
她也算是殷實人家出身,又在賈家待了這麼些日子,自然不會沒見過瓷碗。
來到賈府後,她尋常所用之器具,都很精美。
但是……
“怎地這般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