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如走肉行屍般的迷糊了兩天,終於開學了,校園裡又熱鬨起來。
我不得不要“醒”了,可是,我還是昏昏沉沉的……
好在那個李子來了,她是被父母送過來的。現在與之前正好相反,李子在父母身邊大吵大鬨,她要回上海。彆看這麼一個兩歲不到的孩子,她也知道上海好,不肯呆在鄉下。最終,她的父母拗不過她了,就試著把她送到我這兒來。誰知,小李子一看見我就撲過來,緊緊抱住我的脖子,“小汪阿姨,我要與小汪阿姨在一起。”她看不到爺叔,就求其次,小汪阿姨也代表上海呀!
我緊緊抱住她,從心裡滾動出來了一股心酸的波濤:她把我當成了爺叔,我也把她當成了“爺叔”,我們心裡有同一個人呢!她哭著哭著就笑了,我笑著笑著就哭了……
於是,她的父母兩個人管不住的一個孩子,放在我這兒,由我一個姑娘家管起來了。誰都笑我這是在“實習”,可我心裡明白,她成了我的“遣懷之筆”。
還好小李子是我們女老師們的“大眾公主”,大家都喜歡她,她可以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串門。我上課就把她暫時托給一個不上課的老師看管一下。她又可愛又乖巧,經過她沒幾天的“公關”,就在我們這兒的“上海”站住了腳。而我呢,因為有她的陪伴,心緒也慢慢平靜下來了。
這個1979年的春季,學校開了第一個英語班,由劉詩群老師當班主任,他上精讀課,拉手風琴的費老師上這個專業班的泛讀課。而我擔任了兩個文科班的英語基礎課。
學校大禮堂的電視大學廣播英語課程在繼續,隻是少了一大半人,那次考試,把人們的熱情像用“篦子”一樣給篦掉了,隻有考試及格的,還是很自豪地繼續坐在裡麵。諾大的禮堂開始空空蕩蕩了。
當然,我還得做文藝一班的班主任工作,和上兩個文藝班的四節排練課,(課時減少了一半)。費老師還要繼續上鋼琴課。
英語基礎課很簡單,從26個字母開始,不過,我另外加了48個國際音標。對於我來說,這樣的英語基礎課怎麼樣也比排練課輕鬆許多,而且,我也被推動,更快地進入了對英漢語言學習的興趣裡。
李子很配合我,我讀她也讀,我寫她也寫,我唱歌她就唱,我跳舞她跟著跳……每次她的爸爸,也就是蔡的二哥來接她回去幾天,她就不高興,她喜歡粘著我了。不過,我很希望有她在身邊,不然,我的心實在是太空洞了。
信來了,一下子收到了兩封重要的信。我迫不及待地拆開了蔡的信。把爸媽的信先放一放。
他說:他已經在上海無線電九廠報到,分配在裝配車間。每天上下班很有規律。他問了問這邊的情況怎麼樣?要我多放開心,他一切安好。而且買好了二十張郵票,二十個信封,準時每周一封信,用完了郵票,我就可以放假回來團聚了。看到他安穩立足在故鄉上海,我心裡還是高興比傷感多,把信收起來,放在抽屜裡,然後拆爸媽的信。
爸媽總是記掛著我的生活,先問問細枝末節,然後急不可待地筆頭一轉,就提起來他們現在最最擔心的事。媽媽再三叮囑我,小蔡回了上海,你怎麼辦?要問清楚他的打算。不要以為從前你們很好,那是過去,現在不一樣了,回了上海的人很多都丟棄了過去的朋友。更不用說你們還沒有結婚,結了婚的都有很多離婚的。還有傳說,為了回上海,搞假離婚,可又弄假成真,變成了真的分手了。
父母的擔心是實實在在的問題,我馬上給他們回信,不過,我是堅定不移地說:小蔡不會變心的。
然後,我才給蔡回信。隻是報告了平安和說了說李子與我在一起的事。我們兩個的平安隻維持了第一周。接著,在高安,同時也波及到了上海,爆發了一顆“***”,如此激烈,翻天覆地,驚濤駭浪!
這個事,起先我對誰也閉口不談,但是,越來越多的人在議論紛紛,說有人逃回了上海,而且這個消息的傳播,比滾雪球還快,一下子就傳遍了四麵八方。於是,高安縣整個教育係統大地震。
有好心人來告訴我,你的蔡太厲害了,怎麼會有那樣驚人的本事,一個筋鬥翻到上海去了。高安縣的教育局局長希濤亮大發雷霆,已經派人趕赴上海去追了。
也有好事的人,不斷傳來負麵的新聞:昨日今天,都有已經上調的上海知青在縣教育局鬨事了,要求也可以調回去。這就更讓那個姓希的局長火冒三丈,他一怒之下,把大城中學的校長給擼了,也把他辦公室的那個新來的複員軍人給撤職下放了……
這些傳聞讓我五內鬱結,一人得了好,卻要連累那麼多人的犧牲,難怪古人說得更徹底,“一將功成萬骨枯”呀!怎麼辦?我現在的渾身解數加起來隻有一兩,不,還是個負一兩,也就是一隻孤舟,自己也不知道會飄向哪裡……
果然,人們開始議論我了,我在他們的嘴裡,好像已經是個被拋棄的人了。我隻好耐住性子聽著,沒有話可以辯解。
更劇烈的說法又來了,幾批去上海追查的人無果回來,讓希局狂怒,再接二連三地派人出去,發誓說一定要不惜代價將蔡追回。有一個詞不知道他說了沒有,民間已經用上了:“捉拿歸案”!
我的心也劇烈震蕩,我用了十二分的力在默默地祈禱:蔡能逃過這一劫。因為他這麼被抓回來,今後怎麼活?是不是他會像WG中的反革命一樣,永遠沒有抬頭之日?永遠被關在什麼籠子裡,永遠被人唾罵成“逃犯”?……
想都不敢想下去,我趕快寫了一封信給他,要他當心,千萬彆給抓住硬揪回來。
但是,這封信發出後,幾個星期沒有回信過來,我的一顆心完全懸在嗓子眼上了。這時候,李子卻又被接了回去,我連問一下他哥哥的機會也沒有。我徹底被“***”的“輻射”給擊垮了!人軟軟的,蔫巴巴的,提不起精神來。
俗話說“屋漏偏逢連夜雨”,還真變成了現實版。這個春天接連大雨滂沱,我的住房,那個外麵一間小一點的房間漏雨了。先是“滴答”小雨,後來居然是屋外雨還沒有屋內雨大了,我得撐著傘才能進出,隻好自嘲是住在“水簾洞”裡了。我所有的水桶與臉盆都在接水,還得時不時地倒水,不然屋裡要發洪水,泛濫成災了。
我隻好到處去找那個楊主任。楊一再推說沒空。他對我這個當下“通緝犯”的“連坐”,根本不屑一顧。
“楊主任,如果你再不采取措施,我的房間要塌了!”我隻好提高了哀求的聲音,分明裡麵有了一點怒氣。
“急什麼,就是撿漏,也得等到天晴了三天以後。”那個胖臉上都是不耐煩!
“你得先來看看呀?這屋子怎麼說漏就漏得這麼厲害。”
“好吧,下午我來看一下。這屋子漏過,我知道,那是燕子喜歡在兩個屋簷縫隙裡築巢……補了過一年還是漏。”
“原來你知道,那你給我換一間。”
“有那麼容易嗎?”他乜斜著水泡眼嘲弄似的看看我。“回去等著吧,我下午來。”
他來是來了,看到屋子裡確實是那麼“嘩嘩”大雨,外間地板全是水流,隻得皺眉丟出了一句:“我知道了!”馬上轉身就走。
我心事不定,厭煩無比地在“水簾洞”來忍耐了幾日,終於天晴了。
誰知,就是那天,太陽剛露出臉來,我卻接到縣教育局的通知,要我去一下。
我走出校門時順便看了一下信箱,還是沒有信。我的心忽悠悠地一沉,更加忐忑不安地去見那位怒不可遏的希局。
原來希局是個小個子,給人感覺就是一身什麼部位都是小小的,細細的人。但是,他卻“威震四方”,我一進來,就已經感到了他的衝天怒火。
他抬眼看看我,眼神裡的憤怒可以冒出煙來……也沒有客套,直截了當:“叫你來,就是要了解情況,蔡新華是怎麼逃出去的?”
我理了一下不安的情緒,回答:“其實我也不知道,因為我也想能調回去。”
他突然把手一拍桌子,發作起來,那種氣勢要把我給活生生地吞了,“你怎麼敢說不知道,你們無視王法,該負什麼責任?”
我真是被他大大地嚇了一跳,差點眼淚被“崩”出來了……但是,我的心裡最近糾結了太多的苦惱,反而被他一擊,擊出來了一個噴口……
“我要負什麼責任?我與蔡新華沒有結婚,他回了上海。本來我們的關係就是一個謎,被你們這麼‘十二道金牌’的去追捕,是在逼得他馬上與我斷絕關係,不是嗎?此時此刻,說不定他已經在上海另外找了一個……”
這個脫口而出的話,把我自己也嚇了一大跳,隨即心給戳了一個窟窿,眼淚直流……但是我不是在哭,因為我還在反擊:“如果你們領導早一點體恤老百姓,把我們調在一起,我們就不會去冒這個風險了。”
我的話把暴躁的“王法”給說得沒有了話,他嚅動著嘴唇,沉默很久,最終說:“你應該配合協助領導,把他叫回來。”
“我怎麼叫?我以過去的女朋友身份去叫,還是以過去的同學情份去叫?叫回來是要懲罰他的,他會回來嗎?”
那個小個子又成為了小個子了,氣勢頓萎,說不出一句話來。不過,看到他的兩幅不同的嘴臉,我一下子猜到了,蔡已經脫險了。隻是這個小個子那不大的心胸裡,對我埋下了一個大大的怨恨了。好在那個時候,我在地區直屬的高安師範,他管不到。
三天後,那個楊主任倒是請了工人來修好了屋頂。他們在那個兩棟房頂的交接處,扒拉下很大一堆的枯枝爛葉,破殘的燕窩和碎瓦片。
我的“水簾洞”暫時安定了,可我的心情更加沉重,上海隻有媽媽發來的焦慮的信,而蔡的信一直沒有。我每次在信箱裡翻,怎麼也翻不出那個我千記掛萬記掛的信,有時失望得就想把信箱給砸了!
這時,藝術組的美術老師胡老師,她對我說了非常有現實意義的話:“我看你不必再等了,我們這兒優秀的男老師多的是,我給你說一個。”她自己的男朋友也是分在高安縣城的,她深有體會,“兩個人隻有在一起,才有情感,生活也安定。”
果然,她真的熱心腸,幫我張羅做起了媒來。她介紹的人,就在我眼前,一個藝術組的,而且是個標準的書生,才華橫溢,上海人中的才子一枚。
我的腦電路完全被短路了,整晚躺在床上,睡夢不來,而胡思亂想卻擠滿了一腦子……
蔡十多天音訊全無,是為了躲“十二道金牌”,還是為了躲我?無處可問!但是,我的心裡還固執地留著對他的情義……一想到是不是要去割斷那縷縷情絲?……就讓我痛不欲生。可那邊的情絲好像在升騰?在變化?是不是已經就是“蘿卜絲”了?……一觸到“蘿卜絲”三個字,便讓我心驚肉跳、思緒紛亂……
我知道就在眼前的書生是個“鴻儒”,而遠在上海的蔡就是個“白丁”,但是,不知為什麼,從小會背“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我,偏偏就是想與“白丁”共結連理呢?
姻緣本來就沒有道理的。如果我能那麼理智,愛一定不存在了。人世間的善,是從傻呼呼裡冒出來的,愛是在糊裡糊塗裡生出來的,所有的精明能乾,或者一清二楚的理性,隻會產生自私自利……
我實在忍耐不住了,等周日休息,就借著去看看李子,跑去了蔡的二哥的農修廠,想從他的嘴裡,探點兒虛實,不管是好是壞,總不要再讓我蒙在鼓裡吧?
他哥嫂對我真的不如以前那麼熱情了,但是,小李子依然一如既往,撲到我懷裡,要我帶她去“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