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容易對自己向往的地方,產生美好的幻想,我也一樣。對好不容易考進的大學,被我一時看成是個知識的海洋,好像隻要可以跳進去了,你就會被知識包圍……在無所不能的大學裡,一定是霞光萬道,層林儘染!
但是,真實的我卻是:一頭紮進大學的生涯後,馬上發現自己變成了聾子,瞎子,呆子,傻子,總而言之,成了一個瘋子。
入學第一天,在報到的桌前,我碰到了鄒金韋。現在他不是班長,我也不是團支書,不過都是“三刀之下”的幸運兒。他看到我的名字列在第一,也就是在學生名單上我是一號,
“你還是有兩下,嗨格……”
我知道他要誤解了,趕快解釋:“因為我是最後一個到學校報到的,結果成了一號。”可是,我這個“一號”真的差點成了倒數一號了。
我們這個專升本老師班,起初是另開一班,小小的教室剛夠擠進我們三十個人,十個女生,二十個男生。我們前排女生就好像直接與老師麵對麵。
可哪怕麵對麵,我一句也聽不懂老師在說什麼。所有的授課,都是英語。我完全成了聾子了。
精讀課,泛讀課全是中國老師,他們嘰裡呱啦說完了,提起書夾就走,連問一下問題的機會也沒有。課文中的陌生單詞就如潮水湧來,所敘述的內容也是離我們的思維很遙遠,很遙遠。書本是攤在我麵前,可我猶如瞎子,什麼也沒看懂!
而英語聽力課,嚴老師是上海人,她一上課就讓我們套上耳機,一篇文章聽三遍,然後發一張考卷做題,我聽不懂就隻好隨便亂勾,完全就是個“呆頭鵝”,任憑“上帝”指揮,一會兒勾個A,一會兒勾個C……
一節課結束時,嚴老師才會對垂頭喪氣的我們說“有那麼難嗎?”
“太難了!”我們一大半人都叫起來,原來,呆子不是我一個。
不過,我們班有一個男生,男同學們叫他“老油子”,每次聽力卷上,他都可以得到九十分。
有一次,嚴老師“拷問”“老油子”了,“你的答案是抄襲的嗎?”
“當然不是。”
“那為什麼我隻給你們聽了一半題目,你卻把所有的題目都做出來了?而且還是做對了!”
“老油子”可是篤定泰山,辯解說:“我是從題目的敘述中找到了邏輯關係,推斷出來的。”
原來,他的聽力也不好,根本不是在考聽力,而是在考他的邏輯思維呢。不過,這給了我們啟發,我們老師班的大齡學生,得學會用自己的優勢去戰勝劣勢。
英語口語課是兩個美國人,是一對可愛的老夫婦。他們說自己是用教課的方式在中國旅遊。今年就在江西師大教口語,同時也遊遍江西的名勝古跡。
所以他們的第一課就是假設我們是魯濱遜,漂流到了一個荒島,如果得棄船上岸逃生,需要隨身攜帶哪些東西。他們在黑板上寫了一大串食品、工具和日用品等的單詞,然後要我們一個一個上講台去演講,也就是說說自己,會打算攜帶什麼東西上岸,而且規定隻可以帶十件東西,還得解釋,為什麼要帶這些東西,而不是那些東西。
我又變成了傻子,點了生活用品,就忘了遇險自救的工具,點了可以暫時逃難的東西,又忘了或許需要長期呆在島上的打算……不過所有人都有遺漏。
有人就說,需要把一船的東西都搬到島上去,也有人說會碰到“星期五”,他會幫助魯濱遜的……
我們傻是有點傻冒,但是,這種漂流冒險家的意識我們第一次接觸,很是讓人興奮。我想起了過去爬雲雀山時,打算去鑽原始森林,卻還沒有這種準備隨身攜帶工具的想法。那天晚上,我著實傻乎乎地想了很久:去原始森林,應該帶什麼呢?
接著,學校突然進行了一次摸底考試,內容形式與國際上托福考試接近。
這下,我變成了一個“瘋子”,因為所有自己積累的那些知識儲備,就像是隻有一缸水,倒進了大河滔滔裡,一轉眼看也看不見了!
我們還聽說,如果這次考試不及格,就會被勸退回去。我又再一次被壓在“五子山”下了,不是那個“五指”,而是聾子,瞎子,呆子,傻子和瘋子的“五子”。
好在風聲雨聲雷電聲,一下子都過去了,沒有一個人被勸退。可是,我的心很沉重,“五子”山開始一直壓住了我。
我們女生宿舍是個大房子,住了八個人。我們班十個女生有三個是南昌人,她們都走讀,其中一個叫王秀雲,她是我們的黨小組組織委員,她有時會在我的上鋪住一天。
由於我們的聽力都不行,住在一起的同學們第一個大合作就是一起練聽力。不知道是誰首先拿出了她的盒式小錄音機,去嚴老師那兒拷貝了聽力練習,每天都會找到一段空閒時間,八個人一起聽。
我最喜歡聽的是那些風趣幽默的小故事,尤其是那個Nasredin(納斯瑞丁),一個另類滑稽大師,與我們中國的阿凡提,徐文長差不多的人。
有一個故事說:納斯瑞丁帶六隻毛驢出門,他走累了,就騎上了其中的一頭驢。可他騎在驢上數驢,少一隻。他趕快下驢到處找,雖然沒有找到,可數了數,六隻毛驢又對了,他便再騎驢而行。然而,他在路上數數還是缺了一隻。正巧碰到他的朋友路過,他告訴了朋友這麼一樁奇怪的事。他朋友說:“你騎了第六頭毛驢。但是,第七頭毛驢就是你呢!”
我們聽了會哈哈大笑,有趣的故事讓我們對聽力有了一點進步。儘管如此,我們還是聽不懂課,每次蒙頭蒙腦地呆坐在教室裡,我就覺得自己是第七頭毛驢納斯瑞丁。
很快第一學期結束,要大考了。我這個“第七頭毛驢”考得勉勉強強。
聽力考試時,我們這群人把“邏輯”推斷能力當作“助聽器”,居然全部過關。
口語是美國老師,他們兩個老人家的心是仁慈的,加上他們的自由民主的思想,不會讓我們過不了關。他們要我們準備一份發言稿,說說自己學英語的故事。這有準備的東西,是中國人的強項,於是,我們每個人的演講都很精彩。
泛讀課是在指定的課文裡考試,再多的單詞也沒有阻攔我們過關。
精讀課的考試真的把我給難住了。而且這門課是主要課程。課文內容考得不多,許多題目還是擴考到了托福的內容。
多項選擇都是詞義辨析,對我來說,是個弱項,入校前集中訓練時,大多做的是語法題。入校後再怎樣努力了一把,也達不到托福考試的深度。閱讀理解的文章是英語原文,哪怕能大致讀懂,可我的中國意識沒有轉過來,還是對不上號。
比如,有一篇文章中說:美國一家牛奶公司,把當天沒有銷售完的鮮牛奶,在晚上七點後就倒入大海。問:他們這種行為是什麼?A炫耀,B浪費,C信譽,D生產過剩。我這個中國腦子就毫不猶豫選擇了B,浪費。
所以,我覺得自己考得一塌糊塗。
而且,直到放假,我們精讀課考試分數一直沒有出來。
一個寒假,我都提心吊膽。蔡很不理解,怎麼“考取了”還要那麼憂愁?這不是自找苦吃嗎?
兒子會走路了,他倒是乖巧得很,把我的照相本拿出來給我看,指著相片裡的我說:“這是媽媽。”
“那我呢?”我笑著指指自己,
他思考了一下,對我看看,對照片看看,突然高興地說:“你就是媽媽呀!”兒子考及格了,他不是那“第七頭毛驢”,這是蔡教育的功勞。
而我卻真的是愁死了,第一次大考,考不及格怎麼辦?
回到學校的那天是星期天,我又累又困地躺在床上想午休一會兒。
有好幾個同學第一時間就去係辦公室打聽分數了。我忐忑不安地假寐著……
“好消息,”我的同學劉建英知道我的心事,她衝回來就是為了告訴我:“你及格了!”
我“呼”一下坐起來,“多少分?”
“64分。”天哪,總算把一顆懸著的心放回原處了。
這個分數說出來實在讓人羞愧,在我們女同學中,是倒數第二,整個班是倒數第五。建英是八十多分……不過聽建英說,我們班最高分,也是我們這一屆的最高分是陳福來老師,(她是我們老師班年紀最長的,我們都叫她陳老師)她得了97分。我們班的平均分比他們應屆大學生小朋友們最高分還高呢。這一考把我們老師班的“威風”考出來了。(當然我是考扁了的一個。)而且,這個“威風”一直保持到兩年後的畢業。(那時候,我已經大有進步,精讀課的分數得了八十多。)我們這個老師班可以說是“蛟龍出海,猛虎下山”。
如果把我們班前“三甲”介紹一下,可能在今天,他們的輝煌成績也是很驚人的。
第一個要提到的就是陳老師,我一直叫她“super&nan”(超女)。她的年齡超過了允許報考的上線,好像是1947年出生的人,但是被她學校力薦而來。她所有的分數,指兩年來的所有考試成績,都在90分以上,完全就是一個“學霸”。
有的“學霸”,自己優秀,這不稀奇,陳老師學成後回她的學校,培養了一群“學霸”!她教的那一屆兩個班的高三學生,高考英語成績平均127分左右(滿分150分)。這是個高考奇跡!後來,她被上海的一所學校用錢買去了,還把她的先生一起搭配過去,他們一家都到了上海。她的女兒是十三歲考入上海同濟大學英語專業的,十七歲考取同濟博士研究生,十九歲就已經是同濟大學英語係副教授,二十四歲赴美交流學習……這不是傳說中的神,因為陳老師那兩年就是與我住在一起,吃喝在一起,讀書在一起的人。她讓我無限敬佩的是她的學習精神,她從來不浪費一分一秒,哪怕是排隊買飯,也是手捧一本書。我曾經說她:一般人的生命,三萬六千天,她活成了好幾倍之多!
我們班男生中有一個默默無聞的人,平時成績也不突出。可他在我們畢業後,不斷地默默無聞地努力,考入中國著名大學外語係碩士研究生,又亦步亦趨考入英國著名大學博士研究生,博士後?然後,到了2008年的北京奧運會,他被國家邀請回國,成了奧運會總翻譯長!他就是王貴明。
一般“默默無聞”的人總是最踏踏實實的人。他從我們這個班起飛,一直紮紮實實地飛到天山之巔!隻是太可惜了,他因為過於勞累,之後得了喉癌,英年早逝了!我們班,也因為有他的出現,而熠熠閃耀!
提到我們班“三甲”的另一個人,可以說並列的有好幾個,那就說一下我們的老班長易鏡榮吧。他在我們班的英語水平,也是可以排列在前幾名的。但是想不到,英語並不是他的專長,他擅長的是美學欣賞理論研究。畢業後,他的《美學理論與欣賞》一書發表,並且被中央美院及高校藝術係定為教科書。
我這隻“井底青蛙”,隻有蹦到了他們麵前時,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哪敢再自詡“二流人物”,隻好做一個“三流人物”了。我悄悄對自己說:下輩子努力一把,下下輩子還要更努力,或許有一絲希望去追趕他們吧。
我們女同學裡有個年紀最小的妹妹,叫歐陽蘭,我們都習慣叫她歐陽。
歐陽的英語聽說能力可不是一般的好,每次我們在寢室裡練聽力,她聽一遍就會告訴我們這個故事的大概意思,以便我們可以繼續。我覺得她聽課一定沒有問題,可她卻不願意多說,隻淡淡地講了一句:泛讀課的老師講得很好。
一年後,也就是在我們四年級的第一個學期時,精讀老師換了一個加拿大人,高漢(Dohen)。
高漢講課很活躍,隻可惜我們大多沒有“耳朵”,一教室的人影憧憧,擺設而已。
這個加拿大人開始有點煩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還碰到了什麼不順心的事。
那一天,是我們所有班級(與應屆生一起)集中上大課的時候,他突然很激動地說了些什麼,我們兩百個學生大眼瞪小眼的,不明白他的話。他的“激動”全化為煙霧,彌漫在教室的空白處……
突然歐陽舉手了……
高漢馬上走過去,與她開始對話……
隻聽見高漢的聲音從又急又快爭得上風開始,並在歐陽的不急不躁的聲音裡纏繞……
然後歐陽的聲音開始高昂起來,義正辭嚴,站在了高處,而高漢卻氣急敗壞地步步後退,然後,歐陽像演講的政治家一樣,錚錚有詞,大義凜然……而高漢卻突然跪倒在地,舉雙手投降……
這麼一場精彩的語言博弈,可惜“聾子”們沒有聽懂的福分。但是,我有一點是心領神會的,高漢講了不應該講的話,被歐陽批駁了。
之後,高漢還是老師,歐陽還是學生,他們又和風細雨了。自此,高漢對我們中國師生都特彆尊敬。
這是我第一次體會到了語言的力量!也見識了歐陽的厲害。還同時從另一麵更見識了高漢的心胸。
可有一次考試,歐陽妹妹被打了一個零分!
那是因為有個同學要她舉起考卷,就是想依靠她作弊。歐陽隻是被那個同學的再三訴求,心軟了一下……結果,兩個人的考卷同時被監考老師沒收,並且都被判了零分!
她那天一個晚上沒有回來。
我急得到處去找她,校園被我跑遍了,隻要有個人影晃動,我都會激動得叫“歐陽,歐陽,你快回來呀!”
天蒙蒙亮時,她回來了。悶聲不響地爬上床鋪,用被子蓋著頭,又是半天沒有聲息。
我們幾個女同學叫她:“歐陽,吃飯不?”她還是一聲不吭!
到了下午,她總算起床了。我問她:“你去吃點什麼吧?我陪你?”她總算點點頭。
我們默默地一起吃了飯後,又一起走到學校的一個小樹林那兒,在一張長凳上坐了下來。
我說:“歐陽你沒有錯,我們會為你去申辯的。”
但是,歐陽卻說:“不,是我錯了!這個零分把我以前對人的許多理解,都擊碎了!我的思想就是轉不過來,現在隨便你怎麼想,也得麵對既成的事實。”
《紅樓夢》裡的那句話:“假作真時真亦假”,的確是至理名言呀!我很為她傷心,感同身受地說:“我也討厭假!所以,我寧願隻得六十分,也要保證自己的真!”
“世界上其實並沒有真,都是幻影,隻有相對而假,相對而真?彆人說你是假,你怎麼真得了!”她苦思的結果是那麼的痛苦。
“不,還是要為真而鬥爭!”我不甘地說:“如果都要作假,這個世界就坍塌了!”
“人不那麼簡單的,堅持真,得付出太多太多,就有人想用一個廉價的假來代替真,他是容易了,可真怎麼辦!把假抓住時,真也毀了!”
“我們的鬥爭,不就是為真而戰!”我激動得說,“不能妥協……”
我們兩個談了很久,她的心稍稍平靜下來了。
後來,他們兩個的分數都沒有記入,登記表上變成了一個空白……這個“空白”裡有同學們的申述,也有高漢出來為歐陽說的話!高漢是個真摯的人!雖然戰敗了,卻如此心底坦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