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整個人猛地一僵,所有的動作都停滯了。她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我,那雙美麗的眼睛裡清晰地閃過一絲受傷和失落——顯然,她沉浸在失而複得的巨大情感衝擊中,而我此刻的冷靜和轉移話題讓她感到被忽視。但她隻是咬了咬下唇,勉強壓下自己的情緒,低聲回答:“在……在縣殯儀館。我聽說……縣裡準備給他開追悼會。”
我沉默地點點頭,目光投向虛空:“我爸媽……他們知道了嗎?”
她坐回椅子,聲音帶著疲憊和擔憂:“出事那天,胡市長和匡書記親自去家裡通知的……那時候你還生死不明……伯伯和伯母……當場就暈過去了。後來你轉到市裡,他們也來看過……今天傍晚,縣裡安排了車,送他們回去了。曦曦太小,離不了人……他們……讓我留下來繼續照顧你。”
一股暖流夾雜著酸楚湧上心頭,劫後餘生,對親情的渴望從未如此迫切。我將目光重新聚焦在她憔悴卻依然美麗的臉上,聲音柔和下來,帶著發自肺腑的感激:“小敏……辛苦你了。謝謝你。”
她猛地扭過頭,飛快地用手背擦掉臉上的淚水。再轉回來時,那雙紅腫的眼睛裡已不見絲毫柔弱,隻剩下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決絕:“謝什麼?我早就是你的人了!你生,我陪你生;你死,我陪你死!從沒想過要你謝我一個字!”每一個字都斬釘截鐵,擲地有聲。
這毫無保留的誓言,振聾發聵,激發我心臟強烈的悸動。我緩緩地、有些吃力地抬起手。
她瞬間讀懂了我的意圖。沒有絲毫猶豫,她再次俯下身,溫順而自然地將自己帶著淚痕的臉頰,輕輕地、緊緊地貼在我微微顫抖的掌心。那一刻,仿佛所有的喧囂、仇恨和悲傷都被隔絕在外,隻剩下掌心下那一點真實的、帶著生命溫度的依靠。
在接下來與小敏的交談中,我一點一滴地從她斷續、零碎的信息裡,艱難拚湊出災難發生後的真相。
原來,在項前進於千鈞一發之際舍命將我推入排風井之外,還有另一位救命恩人——胡嘉。
那天,我執意沒讓他跟隨我們前往泰祥煤礦。然而,在我和項前進離開後,他反複思量,心頭那股強烈的不安感卻揮之不去。最終,他做出了決定:遠遠地尾隨我們。就在他幾乎要在崎嶇山路上迷失方向時,一個意外的發現讓他得以繼續追蹤——他遠遠瞥見了我和項前進,正停留在唐曉梅父親的墳前。正是這個巧合,讓他得以重新鎖定我們的蹤跡,一路悄然跟隨。
當泰祥煤礦巨大的尾礦壩裹挾著泥石的洪流轟然傾瀉而下時,胡嘉,就在遠處的一個山坡上,親眼目睹了這吞噬一切的天災降臨!
正是這至關重要的目擊,為我搶回了金子般的救援時間!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在無人知曉我們遇險的情況下,救援何時才能啟動?是否還能來得及?這些都讓人不敢去想。
我越發清晰地感受到,冥冥之中,仿佛真有天意。上天不僅讓我在這場滅頂之災中僥幸存活,更在我肩上壓下了千鈞重擔:這條命,是項前進用命換來的,也是胡嘉奮力搶回來的。我必須活下去,不僅要為自己活,更要替項前進活下去!帶著他那份未竟的忠誠、質樸和生命力量,去完成他再也無法完成的一切!
第二天,病房裡熱鬨起來。一撥又一撥前來探望的人,無論出於何種目的,都無一例外地為我送上了祝福。
佟亞洲的到來尤為引人注意。他拿腔拿調地讚揚我在同祥鎮抗洪救災中處置果斷,確保了全鎮群眾無一傷亡,並將損失降到了最低。然而,他話鋒一轉:“但這場災害麵前,也有個彆黨員乾部不但沒有挺身而出,反而添了亂子。縣裡將嚴肅追究他們的責任。”
這分明是避重就輕。張啟明他們僅僅被定義為“添了亂”?他如此輕描淡寫,就想把背後的種種一筆帶過,不過是想在我麵前表明立場,讓我就此打住,不再深究。
我心中激蕩,但語氣依然平靜:“同祥鎮的乾部隊伍整體是好的,關鍵時刻能夠團結一致。我看,就不要吹毛求疵了。大家都很辛苦,都不容易。”
聽了這話,他竟如釋重負,眉宇瞬間活泛起來:“宏軍啊,你是個懂大局、識大體的人!這話說得好!縣裡正打算向省裡為你申報優秀共產黨員呢。”
看來他真的急了。人一急,就容易露馬腳。他佟亞洲算什麼東西,憑什麼大言不慚地代表縣裡為我申請省級榮譽稱號?
顯然他現在想用這種手段討好我,堵我的嘴,好讓我不再追究同祥鎮的黑幕。
為了不打草驚蛇,我強壓下翻湧的惡心,故作感激道:“佟縣長,我就是做了點分內的事,真沒必要這麼大張旗鼓地樹典型。小項同誌……他可是不顧個人安危,把命都搭進去了,這樣的同誌,才值得大書特書。”
佟亞洲眼神飛快地掃過四周,確認無人,這才湊近一些,壓低了嗓子,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急切:“宏軍!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犯這種傻?小項是好同誌,可……人死如燈滅,那些榮譽對他還有什麼用?你不一樣!這關係到你的前途,是實打實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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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的人”……“還有什麼用”?!
他竟能說得如此理所當然,毫無半分愧怍。一股滾燙的怒意灼燒著我的胸腔,幾乎要衝破喉嚨噴薄而出。
畢竟經曆了生死,我的自控力早已今非昔比。我牙關緊咬,喉結滾動,手在被子裡麵狠狠的抓住床單,硬生生將那團暴烈的火焰摁回心底。臉上肌肉抽動了一下,最終竟擠出一個堪稱溫順的笑容:“佟縣長……所言極是,受教了。是我太年輕,關鍵時刻……拎不清輕重。”
他滿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對我這副“一點就通”的模樣十分受用,臉上堆起熱絡的笑:“宏軍啊,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以前咱倆……咳,看問題的角度不同,難免有些分歧,鬨了點誤會。”他刻意頓了頓,湊近了些,聲音壓低,帶著一種推心置腹的虛假真誠,“可我打心眼裡覺得,你是塊好料子,前途不可限量!我在這圈子裡摸爬滾打這些年……”他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眼神卻飛快地瞟著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違心的話說過,過格的事……也不是沒做過。但我明白一個理兒:給人活路,就是給自己出路。得饒人處且饒人。你說對不對?老弟?”那聲“老弟”叫得格外親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