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猛地轉過身,朝兩個孩子喊道:“小剛、小強,快過來!這是咱家的大恩人,快跪下磕頭!”
兩個十多歲的男孩應聲跑到我麵前,沒有絲毫猶豫,“噗通”一聲就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的地麵上。
我心如刀絞,慌忙俯身,用力將稍大些的那個孩子攙扶起來。另一個孩子則被旁邊伸來的一雙手扶起。
我抬眼一看,扶人的正是胡嘉。一股寒意瞬間湧上心頭,我盯著他,聲音冷得像冰:“家屬為什麼沒安排座位?”
胡嘉垂著眼瞼,頭埋得更低,嘴唇囁嚅著,卻一個字也答不上來。
嫂子見狀,急忙上前一步,拉住我的胳膊解釋:“關縣長,您可千萬彆怪這孩子!他讓俺們坐來著,是俺們自己不坐。今兒個俺們是主家,按老規矩,得站著迎送親人啊……”她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持。
我心頭一鬆,愧疚再次翻湧,緊緊握住她那雙布滿老繭的手:“嫂子……對不起,前進他是為了救我……”
“關縣長!”她用力地搖了搖頭,打斷我的話,語氣異常堅定,“您可千萬不能這麼說!俺也去了那出事的地方看了,好大一座煤渣子山啊!塌下來那會兒,人哪還跑得及喲?前進沒了……那是他的命數!”她深吸一口氣,強忍著悲痛,“您能活下來,就是前進……他最高興的事兒了。”
她頓了頓,眼中蓄滿了淚水,聲音有些發顫:“您是不知道……自從他給您開車,那是他這輩子最快活的日子!他常跟俺說,能遇上您這樣的領導……值了!這輩子都值了……”最後幾個字,她幾乎是哽咽著說出來的。
這就是我們國家最質樸、最善良、最知恩圖報、也最通情達理的農民啊!
我心潮劇烈翻湧,如同掀起萬丈狂瀾,堵在喉嚨口,竟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家屬!家屬!儀式馬上開始了,縣領導們馬上要到了……”一個聲音高喊著傳來。
喊話聲戛然而止。那人顯然看到了我鐵青的麵容。
“關……關縣長?您……您怎麼來了?”來人正是縣政府辦主任肖玉波,語氣裡滿是錯愕。
“怎麼,我不該來?”我的聲音沉得沒有一絲溫度。
“哪裡哪裡!我……我以為您還在養病……”肖玉波慌忙解釋。
我打斷他,轉身緊緊拉住嫂子的手,語帶譏諷:“既然‘大領導’們都要到了,咱們家屬這就去‘拜見’吧。”
肖玉波臉上擠出一絲尷尬的笑容,側身做了個“請”的手勢。
告彆廳內,低回的哀樂如泣如訴。項前進靜靜地安臥在鮮花與翠柏叢中。帷幕下,遺像裡的他,依舊掛著那憨厚的笑容,仿佛在無聲地對我說:“謝謝您!哥……謝謝您來送我最後一程。”
我麵容肅穆,向著他的遺體,深深、深深地鞠了三躬。起身後,我久久凝視著他那經過整容仍顯青白的麵容。這一次,我沒有再讓眼淚落下——因為從今往後,我的命,要替他活下去。而活下去的人,沒有時間流淚。
肖玉波安排的儀式程序,是要我與縣裡其他領導一同上前。我斷然拒絕。
我徑直走向家屬答謝的隊伍,默默地排在了前進小侄子的身後。小敏雙眼含淚,靜靜地站到了我的身旁。
儀式正式開始。縣委縣政府領導在前排肅立,縣直機關和各鄉鎮代表密密麻麻立於其後,會場一片肅穆的黑壓壓人頭。
肖玉波上前致悼詞。他語調抑揚頓挫,曆數項前進的生平,末尾聲調逐漸拔高:
“項前進同誌對黨忠誠,對人民熱忱,對事業執著,對同誌友愛。他謙虛謹慎,勤勤懇懇,任勞任怨,愛崗敬業,如一顆螺絲釘般,堅守崗位直至生命的最後一刻。基於其在抗洪搶險中英勇獻身的表現,市人民政府特決定,追授他‘全市見義勇為先進個人’榮譽稱號。同誌們,讓我們化悲痛為力量,繼承他的遺誌,在縣委縣政府的堅強領導下,為將全縣建設成為和諧穩定、經濟發展、人民幸福的現代化強縣而努力奮鬥!”
我將手在身側狠狠攥緊,指甲幾乎嵌進掌心。一個市級的“見義勇為先進個人”稱號,就這樣成為他人生的最終定論?
隨後,遺體告彆環節開始。匡鐵英率先向逝者鞠躬,隨即緩步繞行瞻仰遺容。
與家屬握手致哀時,他一抬頭看見了我,猛地一怔,握手時驟然加重了力道,嘴唇翕動兩下,聲音低沉:“節哀順變。”
輪到佟亞洲,他眼中閃過不可思議的神情,卻未發一言,便匆匆離去。
田鎮宇麵色木然,仿佛魂魄早離了此地。他目光掠過我的臉,手隻是敷衍地輕握了一下,便逃也似的抽身溜走了。
許紹嘉見我站在家屬隊伍中,顯然沒料到,一時感動得說不出話來,隻用力地朝我豎起了大拇指。
輪到陸玉婷。握手時,她的指尖竟似有若無地在我手背上輕輕一劃。她身體上散發出一種茉莉香氣,臨彆,一個含義不明、風情萬種的眼神還飄然飛來。如此場合,尚能顯露出這般風情,她倒也真算是個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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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彆的人陸續離去,起靈火化的時刻到了。嫂子和侄兒撲上前去,撕心裂肺地大哭起來。我不忍卒睹,轉向肖玉波:“肖主任,後麵的事,辛苦你了。”
他連忙點頭:“關縣長放心,都交給我。您身體還沒好利索,快回去休息吧。”
我帶著彭曉敏回到車裡。直到這時,才感到渾身上下已被汗水浸透,黏膩地貼在皮膚上。
彭曉敏發動車子,目光不經意掃過火化爐那高聳的煙囪。一縷青煙正嫋嫋升起,融入灰蒙的天空。她忽然低聲道:“早晚都是一縷青煙……這人活著,到底圖個什麼呢?”
車窗外,那煙無聲地升騰著,飄散著。
幾天之後,在我出院的前一晚,胡海洋與我進行了一次徹夜長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