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軍帳的燭火跳了跳,將楊豹的身影拉得頎長。
他目光掃過陳玄之緊繃的下頜,又落向顧道靈垂在身側的手……那雙手還在無意識摩挲袖口雲紋,顯然還沒從方才的詰問中完全平複。
楊豹心裡跟明鏡似的,這兩人早年因江北士族與江南世家的宿怨,在糧草調度、兵權劃分上鬥得不可開交,可自從楊豹南下的消息傳來,兩人竟默契地熄了火……楊豹並不知道,這倆人是擔心,他阻擋了發戰爭財。
世間情誼,從來抵不過利益勾連,倆人曾經是水火不容的人,但是在利益的麵前,倆人此時成為了十分要好的朋友和兄弟。
楊豹暗自歎口氣,沒再揪著“放緩追擊”的舊事不放……眼下反攻才是頭等大事,與其在舊賬上耗著,不如先把矛頭對準中神道。
他上前一步,手指重重按在輿圖上江州與揚州交界的紅線處,甲胄碰撞聲在靜悄悄的帳內格外清晰:“此次南下,我隻帶了一件事來……改守為攻。”
“先前我們一直固守在揚州北部,任由中神道攻擊江州,如今北方已漸歸一統,這南方的亂局,也該到頭了。”
“大周要複興,容不得這夥流民軍再折騰!”
陳玄之最先反應過來,忙拱手躬身,語氣裡帶著幾分刻意的恭順:“柱國大將軍高見!”
“隻是……”他偷瞥了眼顧道靈,見對方微微點頭,才繼續說道:“大軍剛從徐州長途奔襲而來,將士們盔甲上還沾著泥,馬蹄也磨禿了些,是否先休整三五日,等補足了糧草、磨利了兵器再出征?”
顧道靈立刻接話,順著陳玄之的話頭補充:“是啊,柱國大將軍,叛軍雖凶,卻也隻是烏合之眾,不必急於這幾日。”
兩人話裡話外都是“緩”……
而楊豹對於倆人這種表現,他認為,這是倆人怯戰的表現。
想想也是,如果不怯戰的話,麵對一群烏合之眾,何至於打到現在呢?
他眉頭微蹙,指節叩了叩案幾,聲音裡添了幾分不容置喙的硬氣:“等不得。”
“我帶的這些兵,都是精銳之士,從徐州到揚州,急行軍都沒喊過累,還怕這兩日休整不夠?”
他抬眼掃過帳內眾人,目光落在帳外執勤的親兵身上:“今日讓將士們卸甲洗塵,明日清點軍械、分發糧草,後天卯時,校場點兵,直撲叛軍!”
話音落時,帳內鴉雀無聲。
陳玄之與顧道靈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無奈……楊豹的軍令向來如山,何況此刻他眼底的銳光,分明是鐵了心要速戰速決。
兩人隻能躬身應道:“遵令!”
而就在楊豹的反攻令剛傳下大營時,千裡之外的江州,早已是一片烽火狼藉。
中神道的流民軍打著“劫富濟貧”的旗號,實則所到之處燒殺搶掠,城池一座接一座陷落。
如今江州全境九成已落入叛軍之手,唯有州治所的尋州城,還插著大周的旗幟……守著這座城的,竟是昔日江州人儘皆知的“紈絝子弟”王玄忠。
誰也想不到,這個半年前還整日流連勾欄瓦舍、騎著高頭大馬在街頭賽馬的官二代,會成了江州最後的守護者。
王玄忠的父親是江州出了名的豪主,任職於尋州太守,靠著放高利貸、強占良田發家,百姓私下裡都叫他“王扒皮”。
有農戶還不上債,被他拖去賣了妻兒,有小商販欠了錢,店鋪被他砸得稀爛。
中神道殺到江州豫章城哪天,而他的父親正好在豫章城辦公,那一天叛軍攻入了豫章城,而他的父親和他都在豫章城內,自己的父親被一刀砍了腦袋。
而他則先躲在了一個隱蔽的房間,隔著門縫看著父親的屍體被叛軍拖走,忽然就紅了眼……他以前總覺得家國大事離自己很遠,可直到戰火燒到家門口,才明白“覆巢之下無完卵”。
那天之後,他跑回了尋州,王玄忠讓人把家裡所有的賬本、欠條全搬到了大宅前的廣場上。
尋州的百姓圍了過來,有曾被王家逼得走投無路的農戶,有被欠了貨款的商人,都以為這位公子哥要接著父親的路子逼債。
可王玄忠卻拎著一把火把走出來,火光映著他滿是血絲的眼:“我爹活著時,欠了大家不少債,也逼大家欠了不少債。”
“今日起,這些賬,全清了!”
他把火把丟進堆得半人高的紙卷裡,火焰“騰”地竄起,將那些寫滿“利滾利”“逾期罰銀”的欠條燒得劈啪作響。
有老農看著自家那張欠了三年還不清的債條在火裡卷曲、成灰,忽然就跪了下來,老淚縱橫:“公子……公子這是給我們活路啊!”
人群裡爆發出震天的哭喊聲,有商戶要把被搶的錢送回來,有農戶要把占去的田還回來,都被王玄忠攔了下來。
“錢我不要,田你們自己種。”他站在火光裡,聲音沙啞卻有力:“如今叛軍占了豫章城,再過幾日就要打過來了。”
“我王家的家產,我全拿出來招募義士……願意跟我守尋州的,管飯、分兵器,若是死了,我給你們立碑!”
那天夜裡,王家大宅的門就沒關過。
那些曾經欠了王家錢的人,扛著鋤頭來了,被叛軍殺了親人的工匠,背著鐵錘來了,連城裡的老秀才,都提著一把鏽劍站在了隊伍裡。
王玄忠把家裡的金銀珠寶全當了,換成糧食和兵器,把父親囤積的布匹全裁了,做成簡易的戰袍。
短短三天,他就拉起了一支三千人的隊伍……沒有精良的盔甲,很多人手裡還拿著鐮刀、扁擔,可每個人眼裡都透著勁,那是為了活命、為了報恩的狠勁。
如今叛軍已圍了小城三天,城外的喊殺聲日夜不停,城牆上的箭羽插得像蘆葦。
王玄忠穿著一身借來的舊盔甲,站在城頭指揮士兵搬石頭、澆滾油,臉上沾著血和灰,早已沒了半分公子哥的模樣。
有士兵問他:“公子,咱們能守住嗎?”他望著遠處灰蒙蒙的天,他其實也已經逐漸的放棄了。
他明白那倆位平叛的主帥,在乾什麼呢,靠著那倆人,叛亂隻會越來越厲害。
然而他前些日子,得到了楊豹南下的消息……那是他從逃難的商人嘴裡聽來的,也是他唯一的希望。
他本來放棄的信心,又開始燃了起來。
“能。”王玄忠握緊了手裡的長槍,槍杆上還沾著叛軍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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