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王夫人派人來叫寶釵,寶釵趕忙過來,向王夫人請安。王夫人說:“你三妹妹馬上要出嫁了,你們做嫂子的,得好好開導開導她,這也是你們姊妹之間的情分。況且她也是個懂事的孩子,我看你們倆很合得來。隻是我聽說寶玉知道他三妹妹要出門子,哭得厲害,你也得勸勸他。如今我身體不好,總是病痛不斷,你二嫂子也是時好時壞。你心思明白,以後家裡的大小事務,都得靠你多擔待。遇事彆總是一味隱忍,不敢得罪人,將來這一大家子的事兒,可都要落到你肩上了。”寶釵連忙答應下來。
王夫人又說:“還有一件事,你二嫂子昨天帶了柳家媳婦的丫頭過來,說要補到你們屋裡。”寶釵說:“今天平兒才把人帶過來,說是太太和二奶奶的主意。”王夫人說:“是啊,你二嫂子跟我說了,我想著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沒駁回她。不過,我看那丫頭眉眼間透著不安分。之前寶玉房裡的丫頭們一個個像小狐狸精似的,我攆走了好幾個,那時候你也知道,不然你怎麼會搬回家去住呢。如今有你在,自然和以前不一樣了。我跟你說這些,你多留個心眼兒就是了。你們屋裡也就襲人那孩子還靠得住。”寶釵一一應下,又說了幾句家常話,便告辭離開了。
飯後,寶釵來到探春那裡,說了許多貼心勸慰的話,這裡就不詳細敘述了。第二天,探春即將啟程,又來向寶玉辭行。寶玉自然是萬分不舍,難分難離。探春便跟寶玉講起綱常大義,一番話說得寶玉先是低頭默默不語,後來漸漸轉悲為喜,像是有所領悟。於是探春放心地辭彆眾人,上轎啟程,一路水陸兼程而去。
以前,眾姊妹們都住在大觀園中。後來賈妃去世,園子也沒人修繕。到了寶玉娶親,林黛玉死去,史湘雲回了家,寶琴也不在園裡常住,園子裡的人越來越少。再加上天氣寒冷,李紈姊妹、探春、惜春等都搬回了原來的住處。平日裡,大家還會在一些特殊的日子相約玩耍。如今探春一走,寶玉病後又很少出門,園子裡更是沒了能帶來歡樂的人。所以大觀園變得冷冷清清,隻有幾家負責看園的人還住在裡麵。
那天,尤氏過來送探春啟程,因為天色已晚,為了省事,沒套車,就從幾年前開通的那條連接寧府和大觀園的便門走回去。她走進園子,隻覺滿目淒涼,台榭依舊,可女牆一帶都被改成了菜園子的模樣,心中不禁惆悵,像是丟了什麼重要的東西。回到家後,尤氏就感覺身體發熱,勉強撐了一兩天,最終還是病倒了。白天發燒還算好,到了夜裡,身上熱得厲害,還開始說胡話。
賈珍連忙請了大夫來看診。大夫說,這是感冒引起的,如今病情發展,侵入了足陽明胃經,所以才會胡言亂語,仿佛看到了什麼東西,等體內的穢物排出,身體就能康複。尤氏吃了兩劑藥,病情卻沒有絲毫減輕,反而更加狂躁不安。賈珍十分著急,叫賈蓉去打聽外麵有沒有好醫生,再多請幾位來看看。賈蓉說:“前幾天請的那位太醫,可是當下最有名的了。我隻怕母親的病,不是光靠吃藥就能治好的。”賈珍說:“彆胡說,不吃藥難道就任由病情發展嗎?”賈蓉說:“我不是說不治,隻是母親前幾天從西府回來,是穿過園子走回家的,回家後就發起燒來,會不會是撞上了不乾淨的東西?外麵有個毛半仙,是南方人,算卦特彆靈,不如請他來占一卦。要是卦象有指引,咱們就照著做;要是不管用,再請彆的好大夫。”
賈珍聽了,立刻派人把毛半仙請來。毛半仙坐在書房裡喝了茶,便問:“府上叫我來,是要占什麼事呢?”賈蓉說:“我母親生病了,想請您占一卦。”毛半仙說:“既然如此,先取淨水洗手,設好香案。我起一卦看看。”不一會兒,下人把一切安排妥當。毛半仙從懷裡掏出卦筒,走到香案前,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手裡搖著卦筒,嘴裡念念有詞:“伏以太極兩儀,相互交感。河圖洛書出現,世間變化無窮,神聖之人行事,誠心祈求必定有應。今有信官賈某,因母親患病,虔誠恭請伏羲、文王、周公、孔子四大聖人,在上鑒察,心誠則靈,有凶報凶,有吉報吉。先請內象三爻。”說著,他把卦筒裡的銅錢倒在盤子裡,說:“有靈驗的話,頭一爻就是‘交’。”他拿起銅錢又搖了一搖,倒出來一看說是“單”。第三爻又是“交”。他撿起銅錢,嘴裡說著:“內爻已現,再請外象三爻,完成一卦。”這次起出來的是“單拆單”。
毛半仙收起卦筒和銅錢,坐下來說:“請坐,請坐。讓我仔細看看。這個卦是‘未濟’之卦。世爻是第三爻,午火兄弟劫財,肯定會有晦氣。如今你為母親問病,用神是初爻,父母爻動,變出官鬼。五爻上又有一層官鬼,依我看,你母親的病可不輕。不過還好,如今子亥之水休囚,寅木動而生火。世爻上動出一個子孫來,正好克鬼。況且日月生身,再過兩天,子水官鬼落空,到了戌日,病就會好。隻是父母爻上變鬼,恐怕你父親也會受到一些牽連。而且本身世爻比劫過重,到了水旺土衰的日子,也不太妙。”說完,他便撅著胡子坐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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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蓉一開始聽他神神叨叨,心裡直想笑,可聽他把卦理講得頭頭是道,又說父親可能也會不好,便問道:“卦象看起來很高明,但我母親到底得的是什麼病呢?”毛半仙說:“從這卦象來看,世爻午火變水相克,必定是寒火凝結。要想斷得更清楚,用揲蓍的方法也不太明確,除非用大六壬才能斷得精準。”賈蓉問:“先生對大六壬也精通嗎?”毛半仙說:“略知一二。”賈蓉便請他用大六壬推算,報了一個時辰。毛先生畫好盤子,排定神將,推算一番後說:“算出來是戌上白虎,這課叫做‘魄化課’。大凡白虎是凶將,若乘旺象氣受製,便不能為害。如今它乘著死神死煞,又逢時令囚死,就成了餓虎,肯定會傷人。就像魄神受驚消散,所以叫‘魄化’。這課象顯示,人身喪鬼,憂患不斷,病多喪死,訟有憂驚。按象辭所說,日暮虎臨,你母親必定是傍晚得病的。象內還說,凡占此課,必定是舊宅有伏虎作怪,或者有異常聲響。如今你為母親占課,正應了虎在陽憂男,在陰憂女。這課十分凶險啊。”
賈蓉還沒聽完,嚇得臉色大變,說:“先生說得很對。但這和之前的卦不太相符,到底有沒有妨礙呢?”毛半仙說:“你彆慌,讓我再仔細看看。”他低著頭又嘟囔了一會兒,然後說:“好了,有救星了!算出巳上有貴神救解,這叫‘魄化魂歸’。先憂後喜,沒什麼大礙,隻要多加小心就行。”賈蓉奉上卦金,把毛半仙送了出去,回來向賈珍回稟說:“母親的病,是在舊宅傍晚的時候得的,可能撞上了什麼伏屍白虎。”
賈珍說:“你說你母親前幾天從園子裡走回來的,說不定就是在那兒撞上的。你還記得你二嬸娘去園子裡,回來就病了。她雖然沒說看見什麼,但後來那些丫頭婆子們都說,山子上有個毛烘烘的東西,眼睛像燈籠一樣大,還會說話,把你二嬸娘給趕了回來,嚇得生了一場病。”賈蓉說:“怎麼不記得。我還聽寶叔家的茗煙說,晴雯成了園裡芙蓉花的神,林姑娘死的時候,半空中有音樂聲,想必她也是掌管什麼花的神了。這麼多妖怪在園子裡,可怎麼得了!以前人多,陽氣重,大家經常走動,倒沒什麼。如今園子冷落了,母親從那兒走,說不定踩了什麼花,或者撞上了哪個妖怪。看來那卦還是挺準的。”賈珍問:“那到底有沒有妨礙呢?”賈蓉說:“他說,到了戌日就會好。真希望能早兩天好,或者晚兩天也好。”賈珍問:“這又是什麼意思?”賈蓉說:“那先生算得這麼準,我怕老爺也會有些不舒服。”
正說著,裡頭有人喊:“奶奶要坐起來,說要到那邊園子裡去,丫頭們都攔不住。”賈珍等人趕忙進去安慰。隻聽尤氏嘴裡胡言亂語:“穿紅衣服的來叫我,穿綠衣服的來趕我。”底下的人既害怕又覺得好笑。賈珍隻好讓人買些紙錢,送到園子裡燒化。說來也怪,那天夜裡尤氏出了一身汗,病情就安穩了些。到了戌日,她的病也漸漸好了起來。
這件事一人傳十,十人傳百,大家都說大觀園裡有妖怪。嚇得那些看園的人也不再修剪花草、灌溉果蔬了。一開始,晚上沒人敢在園子裡走動,以至於鳥獸都敢靠近人,甚至白天大家都要結伴拿著器械才敢進去。過了些日子,賈珍果然生病了。他也不請醫生治療,病情輕的時候,就到園子裡燒紙許願;病情重了,就請人觀測星象、做法事。賈珍的病剛好,賈蓉等人又相繼生病。就這樣接連幾個月,鬨得兩府上下人心惶惶。從此,大家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都覺得有妖怪。園子裡的收入也都沒了,各房的月例銀子還得重新添上,反而讓榮府的經濟更加緊張。那些看園的人沒了盼頭,都想離開這裡,還常常造謠生事,把花妖樹怪的事兒編得有模有樣,都想搬出園子,還把園門封了起來,再沒人敢進大觀園。曾經的崇樓高閣、瓊館瑤台,都成了禽獸棲息的地方。
再說晴雯的表兄吳貴,就住在園門口。他媳婦自從晴雯死後,聽說晴雯做了花神,每天晚上都不敢出門。有一天,吳貴出門買東西,回來得很晚。他媳婦本來就有點感冒,白天又吃錯了藥,等吳貴到家時,她已經死在了炕上。外麵的人因為這媳婦子平日裡行為不太檢點,就都說她是被妖怪爬過牆來吸了精氣才死的。老太太得知後,著急得不得了,另外派了好多人把寶玉的住房圍起來,巡邏打更。這些小丫頭們還說,有的看見紅臉的妖怪,有的看見很漂亮的女人,吵吵嚷嚷個不停。嚇得寶玉整天擔驚受怕。幸虧寶釵有主見,聽到丫頭們亂說,就嚇唬著要打她們,那些謠言這才稍微少了些。
無奈各房的人都疑神疑鬼,不得安寧,又添了人值夜,這樣一來,家裡的開銷又增加了不少。隻有賈赦不太相信這些,他說:“好好的園子,怎麼會有什麼鬼怪!”挑了個風和日麗的日子,賈赦帶著好幾個家人,手裡拿著器械,到園子裡查看情況。眾人都勸他,他卻不聽。到了園子裡,果然感覺陰氣逼人。賈赦強撐著往前走,跟在後麵的人都小心翼翼,探頭探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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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有個年輕的家人,心裡已經害怕得不行。隻聽“呼”的一聲,他回過頭,隻見一個五色燦爛的東西跳了過去,嚇得他“哎喲”一聲,腿一軟,就癱倒在地。賈赦回身詢問,那小子氣喘籲籲地說:“我親眼看見一個黃臉紅須、綠衣青裳的妖怪,跑到樹林子後麵的山窟窿裡去了。”賈赦聽了,也有些害怕,問道:“你們都看見了嗎?”有幾個愛跟風的家人順著他的話回說:“怎麼沒瞧見,隻是因為老爺在前麵,我們不敢驚動罷了。我們還能勉強撐住。”這話讓賈赦更加害怕,也不敢再往前走了,急忙帶著眾人回來,還吩咐小子們:“彆亂說,就說把園子都查看遍了,沒發現什麼東西。”其實他心裡也開始相信有妖怪了,還打算到真人府裡請法官來驅邪。
豈料那些家人平時就愛無事生非,現在見賈赦害怕了,不但不隱瞞,反而添油加醋地亂說,把事情說得更加玄乎,聽得人人咋舌。
賈赦實在沒了辦法,隻能請道士到園子裡做法事,驅邪逐妖。他挑選了一個吉日,先是在省親正殿上布置起壇場。正殿上供奉著三清聖像,旁邊擺著二十八宿以及馬、趙、溫、周四大將的畫像,下麵排列著三十六天將的圖像。整個殿堂裡擺滿了香花燈燭,鐘鼓法器分置兩邊,還插著代表五方的旗號。道紀司安排好了四十九位道眾的執事,用了一天時間將壇場清掃乾淨。三位法官完成行香取水的儀式後,便敲響法鼓。法師們頭戴七星冠,身披繪有九宮八卦圖案的法衣,腳蹬登雲履,手持牙笏,開始拜表請聖。接著,他們念了一整天消災驅邪、迎接福氣的《洞元經》,之後便張貼榜文召喚神將。榜上赫然寫著“太乙混元上清三境靈寶符錄演教大法師行文敕令本境諸神到壇聽用”。
那天,兩府的男人們都仗著有法師捉拿妖怪,紛紛來到園中觀看,大家都說:“這法事的陣仗可真大!又是呼神遣將,這麼一鬨,不管有多少妖怪都得被嚇跑。”眾人都擠到壇前。隻見小道士們將旗幡高高舉起,按照五方的方位站定,等待法師發號施令。三位法師,一位手提寶劍,拿著法水;一位捧著七星皂旗;一位舉著桃木打妖鞭,站在壇前。隻聽法器聲戛然而止,上頭令牌連敲三下,法師口中念念有詞,那五方旗便開始團團轉動,向四周散開。法師走下壇來,讓賈家的人帶領著,到各處樓閣、殿亭、房廊、屋舍、山崖、水畔灑下法水,用法劍指指畫畫了一番,然後回到壇前,連連敲擊令牌,將七星旗祭起。眾道士把旗幡聚攏在一起,接過打怪鞭,朝著空中抽打了三下。賈家的眾人都以為抓住了妖怪,爭著要去看。等大家走到跟前,卻沒見到任何動靜。隻見法師讓眾道士拿來瓶罐,說是要將妖怪收進去,然後加上封條。法師用朱筆書寫符咒,將妖怪收禁起來,讓人帶回去,在道觀的塔下鎮壓,隨後便撤下壇場,答謝神將。
賈赦恭恭敬敬地向法師叩謝。賈蓉等一眾小兄弟在背地裡忍不住偷笑,說道:“搞出這麼大的排場,我還以為能抓住妖怪,讓我們看看究竟是什麼東西呢,沒想到是這樣收場,到底妖怪有沒有被抓走啊?”賈珍聽到後,罵道:“你們這些糊塗東西,妖怪本來就是聚集時才有形體,散開時就化作一股氣。如今有這麼多神將在此,它還敢現形嗎?法師能把這妖氣收了,讓它不再作祟,這就是法力了。”眾人聽了,將信將疑,打算先看看,要是沒再有什麼動靜,就相信這事兒。那些下人隻當妖怪已經被擒,心裡的疑慮消除了,便不再大驚小怪,往後果然也沒人再提起這事兒。賈珍等人的病漸漸痊愈,大家都說這是法師的神力。隻有一個小廝笑著說:“之前那些響動我不太清楚,就說跟著大老爺進園子的那天,明明是一隻大公野雞飛過去了,拴兒看花了眼,說得跟真的似的。我們都幫他圓了謊,大老爺卻當真了。倒讓我們看了一場熱鬨的法事。”眾人雖然聽到了這話,可誰也不肯相信,畢竟也沒人去深究。
一天,賈赦閒來無事,正打算叫幾個家仆搬到園子裡去住,看守房屋,生怕夜晚有壞人藏匿其中。他剛要傳出話去,隻見賈璉進來請安,回稟說今天去大舅家時聽到一個驚人的消息:“說是二叔被節度使參奏了,罪名是對下屬官員失於監察,致使他們加重征收糧米,現在已經請旨革除二叔的官職。”賈赦聽了,大吃一驚,說道:“這恐怕是謠言吧。前兒你二叔寫信來說,探春在某日到了任所,又選了個良辰吉日,把你妹子送到了海疆,一路上風平浪靜,讓家裡人不必掛念。還說節度使認了親,還設宴席慶祝,哪有剛做了親戚,就反過來參奏的道理。先彆聲張,你趕緊到吏部打聽清楚,回來告訴我。”
賈璉立刻出去,不到半天就回來了,說道:“我剛到吏部打聽,二叔真的被參奏了。奏本呈上去後,幸虧皇上開恩,沒有將此事交予刑部處理,而是直接下了旨意,說二叔對下屬失察,致使他們加重征收糧米,苛待百姓,本應革職。但念及他剛到外地任職,不熟悉吏治,是被下屬蒙蔽,便降了三級,額外開恩,仍以工部員外郎的身份繼續任職,並命令他即日回京。這個消息千真萬確。我在吏部說話的時候,來了一個從江西來京城引見的知縣,說起我們二叔,他很是感激,說二叔是個好上司,隻是用人不當,那些家仆在外頭招搖撞騙,欺負下屬官員,已經把二叔的好名聲都敗壞了。節度大人早就知道這些事,也說我們二叔是個好人。不知道這次怎麼又被參奏了。想來是那些家仆鬨得太不像話,節度大人怕將來惹出大禍,所以借著失察這件事參奏,或許也是避重就輕的意思。”賈赦還沒等賈璉說完,就吩咐他:“你先去告訴你嬸子,先彆告訴老太太。”賈璉便去回稟王夫人。不知道王夫人會說些什麼,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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