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屏紈袴穩步試雲程破寂寥閒心談月夜
話說安公子從去年就開始埋頭刻苦用功讀書,時光飛逝,不知不覺又到了今年秋天。歲考已經順利考過,馬步箭也經過了檢驗,眼看著鄉試的日期越來越近了。
這一天是七月二十五日,第二天二十六日就是他寫文課的日子。晚飯後沒什麼彆的事,安公子便到父親麵前,請求父親給出明日文課的題目。安老爺吩咐道:“明天這一堂文課可不能像往常那樣寫。你最近學習很有進步,不過你這次是頭一回參加鄉試,考場裡雖說有三天的時間限製,可實際上除了進場和出場的時間,再去掉吃飯和睡覺的時間,真正能用的時間不過一天半罷了。在這一天半的時間裡,你要寫出三篇文章、一首詩,再加上補錄草稿,仔細斟酌修改,要是下筆慢了,就沒辦法從容完成。你平時寫文章速度不算慢,但從來沒有按照考場的規矩練習過。明天這堂文課我要考驗考驗你,一到寅初淩晨三點)你就起床,我也陪你起個早,你跟我吃點東西,等到寅正淩晨四點)的時候,我把題目發給你,你就在我講學的地方寫文章。我限你不許點蠟燭熬夜,必須在天黑前把三篇文章和一首詩寫完。吃過晚飯後你再把文章謄抄工整交卷,可不能敷衍了事、寫得潦草。我就在旁邊當監試官,看著你寫。經過這樣一次練習,不但我能放心,你自己心裡也能有點把握。”說完,安老爺又對太太說:“太太,明天給我們準備些吃的。”太太自然為兒子能有這樣的練習機會感到高興,但又忍不住為公子擔心,便說道:“老爺何必起那麼早呢?有他師傅在,還是讓他把題目拿到書房裡去寫吧。當著老爺的麵,萬一孩子緊張得寫不出來,老爺到時候又該生氣了。”
太太這番話,不僅兩位少奶奶覺得這樣安排更好,就連那不必為公子擔心的“司馬長卿”這裡可能是個特定的人物或指代,根據上下文推測是關心公子的人)也眼巴巴地望著老爺,希望老爺能答應太太的提議。沒想到安老爺立刻沉下臉,嚴肅地回答道:“那到了考場上,在一萬多人麵前,他寫不寫呢?更何況考場裡還有主考和房官,到時候要拿這三篇文章、一首詩去和那一萬多人比試,又該怎麼辦呢?”太太聽了老爺的話,知道無法反駁,隻好吩咐公子道:“既然這樣,那你快回去睡覺吧。”
公子從父母房裡退出來,完全沒想到老人家居然還要親自麵試,一進屋子,就急忙脫衣睡覺,準備養足精神應對明天的文課。
金、玉姐妹倆生怕公子明天起床晚了,趕在老爺後麵,於是兩個人輪流熬夜守著。還沒到寅初,她們就把公子叫醒,幫他梳洗穿衣,然後一起去見老爺。幸好老爺還沒出堂屋。不一會兒,老爺出來了,連太太也跟著起來了,太太便說:“你們倆是來送公子考試的吧?”當下,公子跟著老爺美美地吃了一頓早飯。到了外麵,筆墨紙硯、燈燭等書寫工具早已準備得整整齊齊。安老爺出來坐下後,從懷裡掏出一個封著口的紅紙包兒,交給公子,說道:“就在這屋裡寫文章吧。”說完,自己便到對麵那間屋子坐下,拿起一本《朱子大全》,在燈下看了起來。同時,安老爺還派了華忠在一旁伺候公子茶水。
公子領了題目,拆開紅紙包兒一看,隻見第一道題是“孝者,所以事君也”一句;第二道題是“達巷黨人曰”一章;第三道題是“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四句;詩題是“賦得‘講《易》見天心’”,下麵旁邊還寫著“得‘心’字五言六韻”。
且慢!讓我說書的來插個話。這詩文方麵的學問,我說書的實在是沒怎麼接觸過,不過也曾看到那些刻本上,一般都刻的是五言八韻,怎麼安老爺這裡隻限定了六韻呢?我就懷疑這個地方是不是寫錯了,於是提起筆來就把它改成了“八”字,也是怕在說這回書的時候,被哪個精通詩文的行家聽見,笑話我是個外行。沒想到這天還真來了個行家聽我說書,他聽到這裡,便說道:“說書的,你這書可說錯了。這《兒女英雄傳》講的是康熙、雍正年間的事,那時候不但還沒有接到聖旨,規定試帖詩要增加到八韻,也沒有規定文章隻能寫七百字,就連鄉試的第二場還是專門研習一部經書,第三場還有論判呢。怎麼安水心安老爺)在幾十年前就叫他公子寫八韻詩了呢?”我這才明白,在詩文這方麵,可不是認得幾個字就能隨便開口亂說、動手亂寫的!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敢不懂裝懂了。
閒話不多說,還是言歸正傳。安公子看了這些詩文題目後,心裡暗自琢磨:“老人家出的這三個題目,到底有什麼用意呢?”他反複思考了半天,終於明白了,心想:“這第一道題正是教導人要孝順父母、忠於君主的根本宗旨;第三道題是要我明白,做人要堅守自己的性情;第二個題目,大概是老人家以達巷黨人自比,表達自己的心境了。至於那詩題,老人家對《周易》研究頗深,其中的意思也就不用多說了。”想清楚後,公子便把那題目條兒高高地粘在牆上,對著題目,構思文章的結構、立意,挑選合適的詞語、雕琢句子,一邊把墨研得濃濃的,把筆蘸得飽飽的,開始起草文章。等到安老爺那邊準備吃早飯的時候,公子的頭一篇文章和一首詩已經寫完了,第二篇文章的大致思路也有了。這時,安老爺早已把程師爺請過來一起吃早飯。公子跟著一起吃飯的時候,老爺也沒有問他文章寫到什麼程度了。不一會兒吃完飯,公子出來活動了一下,便又動手寫那第二、三篇文章。還沒到需要點蠟燭的時間,大約在申正下午四點)的時候,三篇文章和一首詩就已經全部脫稿了。公子又仔細地斟酌修改了一番,這一番下來,累得他全身是汗。因為要過去先見見父親,告訴父親稿子已經寫好了,可又覺得自己累得紅頭漲臉的,就這樣過去不太好,便叫華忠進去拿了個小銅旋子出來,沾濕了手巾擦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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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忠進到裡麵,正好碰上舅太太在那裡和兩位少奶奶聊天,那個長姐兒也在旁邊。大家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長姐兒一見到華忠,便搶先問道:“華大爺,大爺的文章寫了幾篇了?”華忠答道:“幾篇?隻怕全都寫完了,這會兒擦完臉就要拿給老爺看了。”
舅太太便對長姐兒說道:“你這孩子,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你又懂得什麼叫幾篇兒是幾篇兒?”長姐兒自己一想,確實覺得這話問得有點多餘,一時覺得不好意思,便說道:“奴才哪裡懂得這些事啊!奴才是怕奴才太太惦記著,想先回去告訴奴才太太一聲。”
說完,她梳著兩把兒頭,飛快地跑走了。
話不多說。公子擦完臉後過來,看到程師爺正在那裡和老爺議論,今年還不知道是哪一班人進去主持鄉試呢,莫、吳兩位大人也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參與。正說著,老爺看見公子拿著稿子過來,便問道:“你都寫完了嗎?”接著又說:“既然這樣,我們早點吃飯,你吃了飯好把文章謄抄出來。”公子此時飯也顧不上吃了,回道:“方才舅母送了些吃的出來,我吃了不少,現在可以不吃飯了。不如我早點把文章謄出來,免得父親和師傅等著。”安老爺說:“你能這樣發憤忘食,努力學習也好,那就隨你吧。”
不一會兒,飯就端上來了,老爺便和程師爺喝了兩杯酒。飯後,老爺又和程師爺下了一盤棋。程師爺讓了九個棋子給老爺,可老爺最後還是輸了九十著。程師爺撇著京腔笑道:“老翁,你的本事我各個方麵都佩服,隻有這盤棋你是真下不過我。不如你和他下一盤吧。”老爺問道:“誰?”抬頭一看,才發現葉通站在那裡。老爺因為葉通這次核算地冊的工作做得非常精細,還考了考他,發現他肚子裡居然零零碎碎懂一些知識,覺得他有點出息。一時高興,便換了白子兒,和葉通下了一盤棋。
程師爺為了讓老爺能贏,苦苦地先給老爺擺上五個子兒,葉通下棋的時候也儘力讓著老爺。可下著下著,到了打劫的關鍵時候,老爺依然大敗虧輸,棋盤上的白子兒差不多都快沒了,老爺說道:“沒想到在陰溝裡也會翻船!”程師爺便笑著說:“老翁,你這盤棋就算是在陰溝裡,這船也還是翻了呢!”老爺也忍不住大笑起來,說道:“真是不可思議。這下棋的事我總是不太擅長,這大概也和我的性情有關。還記得小時候,漫長的夏日裡做完功課,先生也曾教過我下棋,可我就是不肯學。先生還說:‘你怎麼連“博弈猶賢”這句書也不記得?你不肯學,那就作一道“無所用心”的詩給我看看。’先生這是在打趣我,可這首詩哪有那麼好作呢?你們不知道我小時候有多渾,當時就隨口占了一首七言絕句,對先生說:‘平生事物總關情,雅謝紛紛局一枰;不是畏難甘袖手,嫌他黑白太分明。’這話都快過去四十年了,如今我年過五十,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了,想起幼年時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話,真是感到慚愧後悔啊!”
說話間,公子早已把詩文謄抄清楚,過來交卷了。安老爺接過頭一篇文章看了起來,便把第二篇文章遞給程師爺看。老爺這裡才看了前八行,便說道:“這個小講寫得還真難為你了。”程師爺聽了,便放下手中的那篇文章,過來看老爺正在看的這篇。隻見文章的起講部分寫道:……而且《孝經》這本書,“士章”隻有十二句話,沒有另外專門講忠,這不是省略不講;而是因為侍奉父親的道理,就是侍奉君主的基礎,要找忠臣必定要從孝子當中去尋找。自從近世以來,人們空談為國家做貢獻,喜歡爭著追求事功,把兒子和臣子看作是兩種不同的人,於是就不得不把家和國看成是兩件不同的事。仔細追究起來,如今各種言論還沒有統一,自己內心審視,也會感到慚愧,然後才感歎《孝經》這本書所包含的道理,雖然簡約但卻非常廣泛啊。……
程師爺看完後,稱讚道:“妙!”又說:“就這前八行,已經能吸引閱卷人的目光,讓他不得不圈點稱讚了。”說完,便回到座位上,去看另一篇文章。
不一會兒,大家都看完了自己手中的文章,又彼此交換著看。程師爺便對老爺說:“老翁,你看那第二篇文章的結尾轉折得怎麼樣?”安老爺接過來,一邊看,一邊點頭。等到看到結尾的一段,隻見上麵寫道:……這大概就是孔子聽到達巷黨人說的那些話後,對門下弟子表達的意思吧?不然的話,如果達巷黨人真的了解孔子,孔子聽到達巷黨人的話,就會像聽到魯國太宰的話一樣坦然接受);如果達巷黨人不了解孔子,孔子聽到這些話,就會像聽到陳國司敗的話一樣加以解釋)。何況按照禮儀,君主的車由卿來駕馭,卿的車由大夫來駕馭,駕馭這件事在《周官》中是非常重要的;孔子到衛國的時候,冉有給他駕車,在魯國的時候,樊遲給他駕車,駕車這件事也是我們這些弟子經常聽說的;駕車本來就不是地位低下的人做的事,孔子又怎麼會每況愈下,用他所做的更低下的事來諷刺自己呢?唉!這正是學者們應該放下書本,再三感歎思考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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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老爺仔細讀完公子的文章,連連點頭,不自覺地拈著胡須,翻起白眼,望著虛空長歎一聲,感慨道:“這說法還真沒人提過!”程師爺見狀,接著說道:“他這段文字,全靠著破題的‘惟大聖以學禦世,宜非執名以求者所知也’這兩句發力。所以小講裡才有‘聖人達而在上,執所學以君天下,而天下仰之;窮而在下,執所學以師天下,而天下亦仰之’這樣精妙的句子,早早為後股中‘執以居魯適周,之齊、楚,之宋、衛,之陳、蔡’和‘執以訂《禮》,正《樂》,刪《詩》《書》,讚《周易》,修《春秋》’這兩個核心觀點埋下伏筆。從博學成名的角度,把這個‘禦’字融會貫通,怎能不催生出後麵這段新穎獨到的好文字呢?”
不一會兒,程師爺把三篇文章都看完,興奮地大聲喊道:“恭喜,恭喜!中了,中了!單看這第三篇的結尾,就是絕佳的征兆。”安老爺笑著問:“怎麼說?”程師爺便高聲朗讀起來:“此中庸之極詣,性情之大同;人所難能,亦人所儘能也。故曰:‘其動也中。’”讀完,他又開始看那首詩。
安老爺想讓程師爺給文章和詩加墨圈點,程師爺推辭道:“不行,今天這堂課是您特意要看看公子的真實水平,我要是圈點,出於鼓勵的心思,難免會放寬標準,還是您親自來吧。”於是,安老爺看頭兩篇文章,把三篇文章和詩交給程師爺圈點。很快,圈點都完成了。安老爺發現詩裡“一輪探月窟,數點透梅岑”這兩句,程師爺隻畫了兩個單圈,便問道:“大哥,這麼好的兩句詩,你怎麼沒看出妙處?”程師爺解釋道:“我總覺得這種題目用花月之類的字眼,離題有點遠。”安老爺反駁道:“不是這樣。你看他用的‘月窟’‘梅岑’,化用的是‘月到天心處’和‘數點梅花天地心’這兩句的典故;‘探’字、‘透’字又緊扣‘講’字,把‘講《易》見天心’這個題目扣得非常精準、工整。”
程師爺聽後,拍案叫絕:“哎呀!您這眼光太厲害了!”說著,拿起筆又加了好幾個密圈,還在詩文後麵寫了一個總批。他的批語不過是些常見的稱讚套話,安老爺看了,在批語後麵提筆寫道:“三藝亦無他長,隻讀書有得,便說理無障,動中肯綮。詩變熨貼工穩。持此與多士爭衡,庶不為持衡者齒冷。秋風日勁,企予望之!”
公子看到父親這幾句既有獎勵又有期望的教誨,感覺父親很認可自己的文章,心裡十分得意。這時,程師爺便請安老爺帶公子進去休息,還笑著說:“今天您肯定得給點獎賞,這樣公子以後才更有動力學習。”安老爺答道:“那是自然。”說完,程師爺拿著他的毛竹煙管、藍布煙口袋離開了。
公子跟著安老爺進了屋,安太太迎上來就問:“沒出什麼岔子吧?”安老爺說:“何止沒岔子,今天他真的很爭氣。”安太太見老爺一臉喜色,坐下便笑著問:“老爺,您看咱玉格這次去考,有把握嗎?”安老爺還沒開口,先發起了牢騷:“這事兒真不好說。關於科舉這事兒,有兩句千古不變的話,叫‘窗下休言命,場中莫論文’。按前一句說,文章確實是考試的依據;但說到後一句,最終還是得看命運安排。單論他的文章,最近確實很靠譜;但能不能中,就隻能看命了!而且他這是第一次參加鄉試,哪能就指望僥幸中舉?隻要考完後文章拿得出手,就算晚些時候中舉,也沒什麼。隻希望他彆像我當年那樣就好。”
說完,安老爺轉頭吩咐公子:“你今天做完這堂課,從明天起就不用寫文章了。考試前這段時間,第一要注意作息,控製飲食;早上起來,看看字帖,收收心;晚上靜坐一會兒,養養神。白天可以四處走走,找人聊聊;或者看看雲,聽聽流水,放鬆放鬆心情。這樣到了考場上,寫起文章才能文思泉湧,不會卡殼。我這兒還留著件東西,我親自去拿來給你。”說著,安老爺起身,讓人拿著燈去西屋。
公子見父親親自去拿東西,以為是師傅說的獎賞,肯定是個珍貴的器皿。不一會兒,隻見安老爺從西屋單手挎出一個考籃。這考籃用荊條編成,經過三十多年的風吹雨打、煙熏火燎,已經黑黃黯淡,看不出原來的樣子。好在是老物件,質量結實,布帶子還是當年安太太親手纏縫的,依然完好無損。
各位,您可能納悶,安老爺夫婦盼著兒子讀書考科舉,怎麼連套新考具都不給他置辦?其實安太太早就想給兒子從頭到腳置辦一套精致的考具,可安老爺堅決不同意,非要用這個舊考籃,說這才符合“弓冶箕裘”比喻子承父業)的道理。他逼著安太太把考籃收拾出來,還要親自交給兒子,所以才親自去取。安老爺挎著考籃,滿臉笑容地對公子說:“這是我三十年前考試用的東西,裡頭的物件也都是我的舊物。如今把這份‘衣缽’傳給你,也算是咱們家的‘十六字心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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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話說,有其父必有其子。公子見父親賞賜了這份東西,聽了這番話,比得到珍寶還開心,連忙跪下,雙手接過考籃放在桌上。安太太和安老爺向來相敬如賓,剛才見老爺起身,她就沒再坐下;等老爺拿來考籃,她便站在桌前,揭開籃蓋,把裡麵的東西一樣一樣拿出來交給公子,金、玉姐妹也過來幫忙整理。隻見裡麵有號頂、號圍、號簾,裝米麵餑餑的口袋,都洗得乾乾淨淨;卷袋、筆袋,還有包菜包蠟的油紙,也都收拾得整整齊齊;底下放著飯碗、茶盅,還有一套匙箸筒,以及銅鍋、銚子、蠟簽兒、蠟剪兒、風爐兒、板凳兒、釘子錘子之類的東西,都被安太太提前打點好了。安太太對公子說:“其他你要用的紙筆墨硯,還有擦臉漱口的用品,我都跟倆媳婦說了。帶的乾糧、菜,你舅母和丈母娘會準備。米、茶葉、蠟燭,還有香料、藥品這些,臨考試前,都來上屋拿。”
何小姐向來熱心,聽婆婆這麼說,一邊整理東西,一邊對張姑娘說:“婆婆想得真是太周到了!”安太太笑著說:“孩子,不是我周到,跟你說實話,算上恩科和這次考試,我準備這些東西都準備十九回了。”安老爺在一旁掰著手指算了算,從自己當年鄉試,到現在看著兒子鄉試,一晃三十多年,還真是十九回,不禁也長歎一聲。
東西收拾完,安太太又叫長姐兒:“把新絮的小馬褥子、包袱、褐衫、雨傘這些東西都拿來,交給大奶奶。”這時,安老爺又說:“對了,我還有話囑咐。”他對公子說:“你考試那天,彆打扮得太花哨。看天氣,穿你平時的棉夾襖,外麵套上那件舊石青臥龍袋。最重要的是戴上大帽子。你想想,朝廷開科取士,是為國家選拔人才,這是多麼隆重的大事!去考試的人隨便戴個小帽子,像什麼話!”
公子隻能句句答應。可他畢竟才二十歲,哪能像安老爺那樣穩重老成?而且他剛磨著母親做了件嶄新的洋藍縐綢三朵菊薄棉襖,還有一件泥金摹本緞子耕織圖花樣的半袖悶葫蘆兒,舅母又給做了個絳色平金長字兒帽頭兒,兩位媳婦也準備了精致的針線活,他正想著考試那天好好打扮一番。現在聽父親這麼說,心裡一時還舍不得放下這些新衣服。安太太心疼兒子,說道:“孩子愛穿什麼戴什麼,隨他吧,老爺何必操心!”安老爺嚴肅地說:“這不行。太太你問問玉格,我上次考試進出場,他都看見了,我是什麼樣子?”他又轉頭問公子:“那年考場門口的那些世家子弟,我也指給你看過。他們一個個肚子裡沒學問,隻知道在外表上穿金戴銀,這不就像‘金漆馬桶’,徒有其表嗎?再看他們說話狂妄,舉止輕佻,哪像有家教的樣子?有什麼好學的!”
安太太和金、玉姐妹聽了這番話,才明白老爺的良苦用心。公子也意識到,父親這番嚴厲的教導,正好指出了自己以前的毛病,再也不敢有打扮花哨的念頭。隻有長姐兒不太認同,心裡嘀咕:“太太說得對,老爺總愛跟太太對著乾,兩位少奶奶也不勸勸。聽說考場裡成千上萬的人,要是這幾天換了季節還好,要不換季節,一隻手挎著筐子,頭上戴著大緯帽,多好笑啊,少爺的麵子往哪兒擱?”唉!這丫頭哪裡知道,公子有這樣嚴正的父親、仁厚的母親、賢能的妻子,不知道修了多少輩子的福分,就算挎著筐子、戴著緯帽去考試,又有什麼關係呢?
閒話不多說。當下公子領走考籃,兩位媳婦又幫忙把包袱等物品送過去。過了兩天,各路親友紛紛前來為公子送行,還送來了狀元糕、太史餅、棗兒、桂圓等東西,無非是討個高中的好兆頭。這一年,安老爺的學生們,除了已經科舉中第的,其餘都要參加這次鄉試。安老爺也一一派人送禮問候,家境困難的,還會資助幾兩銀子作為考試費用。公子和這些年輕學子在考試前,也會互相往來,交流文章,討論考試風氣。
這一年七月是小月,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就到了八月。此時,烏大爺早已從通州查完南糧歸來。此前安老爺就拜托過他,一旦有考試相關的消息,立刻送來主考和房官的名單,打算等確定消息後,再送公子進城赴考。大家商量好,公子進城後不住客棧,就住在步量橋的宅子裡。安老爺還特意安排華忠、戴勤、隨緣兒、葉通四人隨行照顧,張親家老爺也主動提出一同前往,方便在考場附近接送、照料公子,這讓安老爺和安太太安心不少。考試前兩天,家裡就開始忙碌起來,派人提前去打掃屋子、搬運行李、安置廚房,一直忙到八月初六早飯時分,烏大爺派來的人送來了寫有主考房官信息的單子,單子裝在紅封套裡。
安老爺拆開單子一看,發現上麵竟沒有一個熟人。正主考姓方,副主考中也有一位姓方。另一位雖是旗人,但平日裡並無交情。安老爺看後,心裡頓時有些悶悶不樂。
您可能會問,安老爺這樣正直的人,難道還想托熟人給兒子走後門嗎?當然不是!隻是這兩位方公雖是本朝有名的文人,還刊刻文集流傳於世,但安老爺平日讀過他們的文章,風格清奇、艱澀,帶著像賈島、孟郊詩作那樣寒瘦孤峭的韻味,與公子華麗大氣的文風截然不同。而且那位滿族副主考按慣例要回避旗人試卷,這正應了那句“不願文章高天下,隻要文章中試官”的俗語,安老爺擔心公子這次考試,能否中舉實在不好說,因此心中多了一樁心事,隻是不便表露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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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公子卻滿懷信心,覺得考取功名就像彎腰撿草芥一樣容易,哪裡還會去考慮主考官的喜好。這時,安太太拉著他反複叮囑:“考場裡沒人時刻守著,夜裡睡覺一定要蓋好被子。”舅太太也說:“不管有沒有菜,包子和飯一定要熱透了再吃。”張太太則說:“要不熬鍋小米粥,臥幾個雞蛋,吃著也管飽。”金、玉姐妹倆是第一次經曆家人赴考,雖然分彆時間不長,但心裡總覺得好像落下了什麼東西,又像是還有話沒交代完,隻是不好像婆婆那樣,當著眾人的麵,一樣一樣細細囑咐。
大家正說著,華忠、戴勤、隨緣兒、葉通四個家人前來稟報:“張親家老爺讓我們回稟老爺、太太,他就不進來了,和程師爺先去城裡做準備了。”又說:“大爺的車馬已經準備好了。”隨後便上來領取公子隨身的包袱、馬褥子。仆婦們也忙著把要帶的東西交給他們。公子向父母跪下請安,又與舅母、嶽母見禮。舅太太先向他道喜,笑著說:“下個月這幾天,就等著聽你的好消息啦!我們家的老少兩位姑爺,可都是我眼看著成長起來的,這麼一算,我也算是個老古董了。”張親家太太接著說:“姑爺,你隻管考個狀元回來,咱就圓滿了!”
安老爺和安太太聽了,都笑著點頭。安太太又叮囑:“剛剛說的話,可千萬彆忘了。”安老爺也吩咐道:“你一考完出來,家裡自然會派人去看你,到時候把第一場考試的草稿帶回來給我看。不用重新謄抄,也不許請師傅改動一個字。”說完,又點了點頭,說:“那就出發吧。”
公子滿臉笑容地答應著,剛要走,安太太說:“好歹也得見見兩位媳婦再走啊!”公子連忙轉身,規規矩矩地站在兩位媳婦麵前,金、玉姐妹也鄭重地回禮。四人對視了一會兒,卻一時想不出該說些什麼。還是公子想起一件自認為重要的事,說道:“我昨晚叮囑你們的,過節給父親母親做月餅,餡兒裡可記得多放些糖。”說完,臉上滿是對未來的憧憬,興衝衝地轉身離開。金、玉姐妹倆借著回應的機會,也跟著送他出了屋門。
公子走下台階,一眾家人立刻圍攏過來,跟著他出發。安老爺和安太太隔著玻璃窗,一直扭頭看著,直到公子出了二門,還站在那裡張望。沒想到這時,身後突然“當啷”一聲響,老兩口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原來是丫鬟長姐兒胳膊上的一副包金鐲子突然脫落,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鐲子在地上咕嚕嚕地滾了一陣,一直滾到屋門檻前才停下。安老爺忙問:“這是怎麼回事?”安太太最疼這個丫鬟,生怕她被責怪,連忙說:“都怪老爺府上的銀匠,鐲子圈口打得太大了,怎麼能不脫落呢?”長姐兒說:“等有空了,再拿去重新打造吧。”
何小姐說:“先彆拿去改,我給你調整一下就好。”說著接過鐲子,把圈口掐緊,又調整了一下形狀,親自給長姐兒戴上,還小聲笑著說:“你看,調整一下就好了吧?要是覺得緊,咱們再放寬。這麼好的鐲子,何必重新打呢?”何小姐說得平平淡淡,不知長姐兒想到了什麼,頓時羞得紫膛色的臉蛋像小茄包似的,連忙給何小姐請安,又低垂著眼皮,笑嘻嘻地說:“要不是奶奶幫忙,誰能有這麼巧的手呀!”當時大家看到長姐兒的反應,都覺得她到底年紀大些,懂得禮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