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以後,每當談及往事,李甲必定感激得流淚,杜十娘也會溫柔地安慰他。一路上兩人相依相伴,倒也平靜。
沒過多久,船行至瓜州,大船停靠在岸邊,李甲另外雇了一艘民船來安放行李,約定第二天清晨渡江。當時是仲冬中旬,夜晚明月高懸,月光如水。李甲和杜十娘坐在船頭,李甲說:“自從離開京城,一直困在船艙裡,周圍都是人,不能暢快地聊天。今天我們獨占一艘船,沒有了顧忌。而且已經離開北方,快要到江南了,應該開懷暢飲,驅散心中一直以來的鬱悶之氣,你覺得怎麼樣?”杜十娘說:“我也很久沒有痛快地聊天說笑了,正有此意,郎君能這麼說,可見我們心意相通。”
李甲於是把酒菜拿到船頭,和杜十娘鋪上氈子並排而坐,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起來。喝到半醉的時候,李甲端著酒杯對杜十娘說:“你的歌聲美妙,在妓院中堪稱第一。我剛認識你時,每次聽到你唱歌,都不禁神魂顛倒。後來因為各種煩心事,我們都心情鬱悶,已經很久沒有聽到你的歌聲了。如今在這清江之上,明月之下,夜深人靜,你能為我唱一首歌嗎?”杜十娘也興致高漲,於是亮開歌喉,拿著扇子打著節拍,低聲吟唱元人施君美《拜月亭》雜劇裡“狀元執盞與嬋娟”一曲,曲牌名為《小桃紅》。她的歌聲美妙至極,仿佛能讓天上的行雲停留,能讓深水中的魚兒遊出水麵來聆聽。
卻說隔壁船上有個少年,姓孫名富,字善賚,是徽州新安人,家中極其富有,祖輩世代在揚州經營鹽業。他年僅二十歲,也是南京國子監的學生。孫富生性風流,經常出入青樓,喜歡與女子玩樂,要是說到吟詩作對、談情說愛,他可是個中老手。
巧合的是,那天夜裡他也把船停泊在瓜州渡口,一個人喝酒覺得無聊。忽然聽到一陣嘹亮的歌聲,那聲音美妙得難以形容。他起身站在船頭,聽了好一會兒,才知道歌聲來自隔壁的船。他正想過去拜訪,歌聲卻突然停止了。於是他派仆人悄悄去打探,向船夫詢問情況,隻得知是李相公雇的船,卻不知道唱歌的人是誰。孫富心想:“唱歌的人肯定不是良家女子,怎樣才能見她一麵呢?”他輾轉反側,整晚都睡不著覺。好不容易挨到五更天,突然江風大作。到了早上,烏雲密布,大雪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真是“千山雲樹滅,萬徑人蹤絕。扁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因為風雪太大阻斷了渡江,船隻無法開行。孫富吩咐船夫將自己的船,停靠在李甲的船旁。他戴著貂皮帽子,穿著狐皮大衣,推開窗戶裝作賞雪。正巧杜十娘剛剛梳洗完畢,她伸出纖細的手,掀起船邊的短簾,潑掉盂中的殘水。她的麵容微微顯露,被孫富瞧見,隻覺眼前人國色天香,瞬間看得魂不守舍,目不轉睛地盯著,盼著能再見上一麵,可此後卻再沒機會。孫富思索良久,倚著窗戶高聲吟誦高啟《梅花詩》中的兩句:“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
李甲聽到鄰船有人吟詩,探出頭來,想看看到底是誰。這一看,正中孫富下懷。孫富吟詩,本就是為了引李甲露麵,好借機搭話。他連忙拱手問道:“老兄貴姓?”李甲報上姓名籍貫,自然也回問孫富。兩人相互介紹後,又聊了些國子監裡的瑣事,關係漸漸熟絡起來。孫富趁機說道:“風雪阻船,讓我有幸與兄長相逢,實在是小弟的幸運!在船上閒著無事,想請兄長上岸,到酒肆喝上幾杯,聆聽您的高見,還望不要推辭。”李甲推辭道:“萍水相逢,怎好讓你破費?”孫富笑著說:“這說的什麼話!‘四海之內,皆兄弟也’。”隨即招呼船夫搭好跳板,讓仆人撐傘,迎接李甲過船,還在船頭作揖行禮,禮讓李甲先行,自己隨後,兩人一同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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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走幾步,就看到一家酒樓。二人上樓,選了個乾淨靠窗的座位坐下。酒保端上酒菜,孫富舉杯相邀,兩人一邊賞雪一邊飲酒。起初說著些文人之間的客套話,慢慢就聊到了風月之事。兩人都是風月場中的常客,誌趣相投,越聊越投機,很快就成了“知己”。孫富支開左右侍從,壓低聲音問道:“昨夜在您船上唱歌的,是什麼人?”李甲正想顯擺自己的“風流韻事”,便如實說道:“那是北京名姬杜十娘。”孫富又問:“既然是青樓女子,怎麼會跟了您?”李甲便將與杜十娘初遇、如何相戀,到後來杜十娘想從良,自己如何借錢為她贖身的前因後果,詳細說了一遍。
孫富接著問:“兄長帶著佳人返鄉,固然是件美事,但不知家中能否接受?”李甲歎道:“妻子倒沒什麼可擔心的,隻是父親性情嚴厲,還不知如何是好。”孫富趁機追問:“既然令尊未必會接納,那您帶的這位佳人,打算安置在哪裡?有沒有和她商量過?”李甲皺著眉頭回答:“這事和小妾商議過。”孫富裝作感興趣地問:“想必尊夫人有好辦法?”李甲說:“她想先在蘇杭一帶暫住,遊覽山水。讓我先回家,求親友在父親麵前說情,等父親消了氣,再接她回去。您覺得這個辦法如何?”
孫富沉思片刻,故意露出憂慮的神色,說:“我與兄長剛認識,說這些話可能有些冒昧,還請不要見怪。”李甲連忙說:“正想請您指點,不必客氣!”孫富接著說:“令尊身居高位,必定看重禮法,平日裡就不滿您流連風月場所,如今怎會容忍您娶個出身不好的女子?而且您的親友,哪個不會順著令尊的心意?您去求他們,肯定會被拒絕。就算有個不識趣的去說情,見令尊不同意,也會立刻改口。這樣一來,您進不能讓家庭和睦,退無法向尊夫人交代。就算在蘇杭遊玩,也不是長久之計。萬一錢花光了,豈不是進退兩難!”
李甲心裡清楚,自己手中隻有五十兩銀子,如今已經花掉大半,聽孫富說到錢財用儘、進退維穀,不由得連連點頭。孫富又故作關切地說:“我還有句掏心窩的話,兄長願意聽聽嗎?”李甲道:“承蒙您關照,還請直言。”孫富卻欲言又止:“俗話說‘疏不間親’,我還是不說了吧。”李甲急道:“但說無妨!”孫富這才開口:“自古道‘婦人水性無常’,何況是青樓女子,虛情假意的多,真心實意的少。杜十娘既是名妓,相識的人肯定遍布天下。說不定她在南方早有約定,借著您的力量帶她過去,另作他圖。”李甲猶豫道:“這恐怕不太可能。”孫富繼續煽風點火:“就算不是這樣,江南的子弟最會花言巧語。您留她一人獨居,難保不會出事。要是帶她一起回家,隻會讓令尊更加生氣。依我看,您實在沒有好辦法。況且父子親情,不能斷絕。要是為了個妾室惹父親生氣,因為個妓女拋棄家庭,天下人都會說您是個浪蕩子。到時候妻子不認您這個丈夫,兄弟不認您這個兄長,朋友不認您這個知己,您還怎麼在世上立足?兄長一定要三思啊!”
李甲聽了這番話,頓時心慌意亂,挪了挪座位,向孫富請教:“依您的高見,我該怎麼辦?”孫富見狀,故作神秘地說:“我有個主意,對您很合適。隻是怕您舍不得美人,未必肯采納,那我這番話就白說了。”李甲急切道:“您要是真有好辦法,能讓我回家和家人和睦相處,那就是我的大恩人,有什麼話不能說?”孫富這才說道:“兄長漂泊在外一年多,令尊心中惱怒,家中妻兒也心生怨懟。設身處地為您著想,這確實是寢食難安的時候。令尊生氣,不過是覺得您沉迷風月、揮霍錢財,將來會敗光家業,不堪繼承。如今您空手回去,隻會更惹他生氣。要是您能狠下心來,我願意出千金買下杜十娘。您拿這千金回去,就說在京城教書,沒有亂花一分錢,令尊肯定會相信。這樣一來,家庭和睦,也沒有了矛盾,轉眼間就能轉禍為福。還請兄長仔細考慮,我絕不是貪圖美色,實在是為兄長著想!”
李甲本就是個沒主見的人,又害怕父親,被孫富這番話戳中了心中的疑慮,連忙起身作揖道:“聽了您的一番話,我茅塞頓開。隻是小妾千裡相隨,實在難以割舍,等我回去和她商量商量。要是她願意,一定來回複您。”孫富叮囑道:“和她說的時候,語氣要委婉些。她既然真心為您著想,肯定不忍心讓你們父子分離,一定會成全您回家的事。”兩人又喝了一會兒酒,此時風雪漸停,天色也暗了下來。孫富讓仆人結清酒錢,與李甲攜手回到船上。正所謂“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再說杜十娘在船上擺好酒菜,想和李甲小酌幾杯,可等了一整天,李甲都沒回來,她隻好點著燈繼續等。李甲一上船,杜十娘連忙起身迎接,卻見他神色匆匆,滿臉愁容,於是倒了杯熱酒勸他喝。李甲卻搖搖頭,一言不發,直接躺到床上。杜十娘心中不悅,收拾好杯盤,幫李甲脫衣就寢,輕聲問道:“今天遇到什麼事了,怎麼這麼不開心?”李甲隻是歎氣,始終不說話。杜十娘問了三四次,李甲已經睡著了。她心裡忐忑不安,坐在床頭輾轉難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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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半夜,李甲醒來,又歎了口氣。杜十娘問道:“郎君到底有什麼心事,一直唉聲歎氣?”李甲裹著被子坐起來,幾次欲言又止,突然簌簌地流下淚來。杜十娘將他摟入懷中,溫柔地安慰道:“我和郎君相愛兩年,曆經千辛萬苦才有今天。千裡相隨,從未抱怨。如今即將渡江,本盼著以後能百年好合,為何反而如此悲傷?一定有原因。夫妻之間,生死與共,有什麼事儘管說,千萬彆瞞著我。”
李甲被追問再三,隻好含淚說道:“我漂泊在外,窮困潦倒,蒙你不離不棄,委身相隨,這份恩情比天大。可我反複思量,父親身居高位,看重禮法,且一向嚴厲,知道我們的事肯定會發怒,說不定會趕我出門。到那時,我們四處漂泊,何時才是儘頭?夫妻之樂難以長久,父子之情也要斷絕。今天新安的孫富邀我喝酒,說起這些事,我心裡就像刀割一樣!”杜十娘大驚失色:“那郎君打算怎麼辦?”李甲吞吞吐吐道:“我當局者迷,看不透。孫富給我出了個主意,倒是不錯,隻怕你不願意……”杜十娘追問:“這個孫富是什麼人?要是主意真的好,為什麼不答應?”李甲說:“孫富是新安的鹽商,年輕風流。他昨晚聽到你的歌聲,問起你的事。我就把咱們的來曆,還有難回家的原因都說了,他願意出千金娶你。我拿了這千金,就能回家向父母交代,你也能有個歸宿。隻是我實在舍不得你,所以才難過。”說完,淚如雨下。
杜十娘鬆開手,冷笑一聲:“給郎君出這個主意的人,真是‘大英雄’!郎君能拿回千金,恢複家業,我嫁給彆人,也不會成為你的累贅,這確實是個‘兩全其美’的辦法。那千金在哪裡?”李甲擦著眼淚說:“沒得到你的同意,錢還在他那裡,沒交接。”杜十娘冷冷道:“明天一早就答應他,彆錯過了機會。不過千金可不是小數目,一定要等他把錢兌足,交到你手上,我再過去,彆被那商人騙了。”此時已是四更天,杜十娘起身點燈梳洗,說道:“今天這妝,是迎新送舊,與往常不同。”她精心打扮,胭脂水粉、首飾華服,將自己裝扮得豔麗奪目,整個人光彩照人,香風四溢。等她梳妝完畢,天也亮了。
孫富派仆人到船頭等候消息。杜十娘偷偷觀察李甲,見他臉上隱隱露出欣喜之色,便催促他趕緊去回複孫富,早點把銀子兌足。李甲來到孫富的船上,同意了這筆交易。孫富說:“兌銀子不是難事,但得把杜姑娘的妝奩作為信物。”李甲回去告知杜十娘,十娘指著那隻描金箱子說:“抬過去吧。”孫富大喜過望,立刻讓人將一千兩白銀送到李甲的船上。
杜十娘親自查驗,銀子成色十足、數目準確,分毫不差。她手扶船舷,向孫富招手。孫富一見,頓時魂不守舍。十娘開口說道:“剛才抬走的箱子可以先送回來,裡麵有李郎的路引,得取出來還給他。”孫富覺得杜十娘已經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便讓仆人把描金箱子送回,放在船頭。
十娘拿出鑰匙打開箱子,裡麵是一個個帶抽屜的小箱子。她讓李甲拉開第一層,隻見裡麵裝滿了翠羽頭飾、明珠耳墜、美玉發簪等首飾,價值數百兩銀子。十娘毫不猶豫地將這些首飾統統拋入江中。李甲、孫富以及兩艘船上的人見狀,無不驚愕。
十娘又讓李甲拉開第二層,裡麵是玉簫金管;再拉開第三層,全是古玉、紫金等珍貴玩器,價值數千兩銀子。十娘又將這些寶物一一投入江中。岸上圍觀的人擠得水泄不通,紛紛感歎:“可惜啊,可惜!”卻都不明白她為何這樣做。
最後,十娘拉開最底層的箱子,裡麵還有一個小匣子。打開匣子,隻見滿滿一把夜明珠,此外還有祖母綠、貓兒眼等各種稀世珍寶,眾人從未見過,也無法估量價值。大家齊聲驚歎,喧鬨聲如雷鳴般響起。十娘又要將這些寶物投入江中。李甲見狀,懊悔不已,抱住十娘痛哭,孫富也上前勸解。
十娘用力推開李甲,指著孫富怒罵道:“我和李郎一路走來,曆經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有今天。你心懷不軌,花言巧語,破壞我們的姻緣,斬斷我們的恩愛,你就是我的仇人!我即便死了,也會向神明控訴你,你還妄想與我有什麼關係?”
她又轉身對李甲說:“我在風塵中多年,私下攢下這些財物,本打算作為終身依靠。自從遇見你,我們山盟海誓,說好白頭偕老。離開京城時,我假稱是姐妹們相贈,其實箱子裡藏著價值萬金的珍寶,本想讓你風風光光地回家,希望你父母能看在我一片真心的份上,接納我,讓我能有個歸宿,這樣我死也無憾。可誰知你聽信外人的話,對我毫無信任,中途拋棄我,辜負了我的真心!今天當著眾人的麵,打開箱子讓你看看,區區千金對我來說不算什麼。我如同匣中之玉,隻可惜你有眼無珠。我命不好,深陷風塵,好不容易脫身,又遭拋棄。如今大家都親眼所見,可以為我作證,是我不負你,而是你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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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場圍觀的人聽了,無不落淚,紛紛唾罵李甲負心薄情。李甲又羞又愧,又悔又泣,正要向十娘道歉,卻見十娘抱著寶匣,縱身一躍,跳進了江心。眾人急忙呼喊救人,但見江麵烏雲密布,波濤洶湧,轉眼間已不見十娘的蹤影。就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葬身魚腹。
此時,旁觀的人都咬牙切齒,憤怒地要揍李甲和孫富。兩人驚慌失措,連忙叫船夫開船,各自逃命。李甲坐在船上,看著那一千兩銀子,又想起杜十娘,終日悔恨交加,不久便得了瘋病,終身未愈。孫富自從那天受到驚嚇,臥床不起,每天都感覺杜十娘在身邊責罵他,不久後便去世了,人們都說這是他應得的報應。
再說柳遇春在京城完成學業,收拾行李準備回鄉,船停在瓜步江邊。一天,他在江邊洗臉時,銅盆不慎掉入水中,便雇人打撈。等撈上來時,卻是一個小匣子。柳遇春打開匣子,裡麵全是明珠異寶,價值連城。他厚賞了打撈的漁夫,把匣子放在床頭賞玩。
當晚,柳遇春夢見一位女子踏著波浪而來,仔細一看,竟是杜十娘。十娘上前行禮,向他訴說了李甲負心的事,還說:“此前承蒙您慷慨相助,拿出一百五十兩銀子。我本打算安定下來後,慢慢報答您,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但您的恩情,我一直銘記在心。早上我托漁夫把小匣子送給您,略表心意,我們以後就不再相見了。”說完,柳遇春猛然驚醒,這才知道杜十娘已經去世,不禁連連歎息,難過了許多天。
後人評論這件事,都認為孫富為了謀取美色,隨意揮霍千金,絕非良善之輩;李甲不明白杜十娘的一片苦心,庸庸碌碌,不值一提。唯獨杜十娘堪稱千古女俠,她本可以找到更好的伴侶,成就美滿姻緣,卻錯付李甲。就像把明珠美玉交給盲人,最終恩斷義絕,萬種深情付諸東流,實在令人惋惜。有人寫詩感歎:“不會風流莫妄談,單單情字費人參。若將情字能參透,喚作風流也不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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