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暇時在書齋翻閱古今書籍,偶然讀到奇事,總能觸動人心。忠臣反而被奸臣壓製,正直的英雄滿心悲憤,淚濕衣襟。不要輕易辭官歸隱,要知道,日月不會永遠被陰霾遮蔽。善惡到頭終有報應,天道自會分辨忠貞與奸邪。
明朝嘉靖年間,皇帝在位,風調雨順,國家安寧,百姓安居樂業。然而,因誤用了一個奸臣,朝政陷入混亂,險些失去太平。這個奸臣就是嚴嵩,他號介溪,江西分宜人。嚴嵩靠諂媚逢迎獲得皇帝寵幸,與宦官勾結,總能事先揣摩皇帝心意,還精心準備道教齋醮儀式,撰寫獻給上天的青詞,因此迅速顯貴。他表麵上裝作恭謹,內心卻猜忌刻薄。他陷害了大學士夏言,自己取代其成為首相,權勢滔天,引得朝野上下敢怒不敢言。
嚴嵩的兒子嚴世蕃,從官生一路做到工部侍郎。他為人更為狠辣,雖有些小聰明,博聞強記,善於思考和算計。嚴嵩對他的話言聽計從,凡有疑難大事,必定與他商議,因此朝中稱他們為“大丞相”“小丞相”。
嚴嵩父子狼狽為奸,攬權受賄,公然賣官鬻爵。想要謀求富貴的官員,用重金賄賂他們,拜入門下做乾兒子,就能得到破格提拔。於是,眾多不肖之徒紛紛奔走於嚴府,禦史台等監察機構都成了他們的心腹爪牙。但凡有人與他們作對,立刻就會招來大禍,輕則被杖責貶謫,重則慘遭殺戮,手段極其狠辣!除非是不惜性命的人,才敢開口說句公道話。若不是如關龍逢、比乾那般,十二分忠君愛國的人,寧可辜負朝廷,也不敢得罪這對宰相父子。當時,有位無名氏感慨時事,將《神童詩》改成四句:“少小休勤學,錢財可立身。君看嚴宰相,必用有錢人。”又改了四句:“天子重權豪,開言惹禍苗。萬般皆下品,隻有奉承高。”
因為嚴嵩父子恃寵而驕、貪婪暴虐,罪惡滔天,終於引出一位忠臣,做出一番奇事,留下一段為人傳頌的佳話。這位忠臣雖一時身死,卻萬古流芳。正所謂:家多孝子親安樂,國有忠臣世泰平。
這位忠臣姓沈名煉,彆號青霞,浙江紹興人。他文韜武略兼備,胸懷濟世安民的誌向,自幼仰慕諸葛亮的為人。諸葛亮文集中的《前出師表》《後出師表》,沈煉平日喜愛誦讀,還親手抄錄數百遍,在房間各處張貼。每次酒後,他都會高聲背誦,念到“鞠躬儘瘁,死而後已”時,常常長歎數聲,大哭一場才罷休。久而久之,人們都稱他為狂生。嘉靖戊戌年,沈煉考中進士,被任命為知縣,先後在溧陽、莊平、清豐三地任職。他在這三個地方為官時政績卓著,真正做到了:吏肅惟遵法、官清不愛錢。豪強皆斂手,百姓儘安眠。
然而,由於他生性耿直,不願奉承上級,被貶為錦衣衛經曆。初到京城,沈煉看到嚴家貪贓枉法、穢跡斑斑,心中極為憤怒。
有一天,官員們舉行公宴,沈煉見嚴世蕃傲慢無禮的樣子,心中已有九分不滿。酒過三巡,嚴世蕃開始狂呼亂叫,旁若無人,還拿來巨大的酒杯,要求眾人一飲而儘,喝不完就罰酒。這巨杯大約能裝一鬥多酒,在座的官員畏懼嚴世蕃的權勢,無人敢不喝。隻有馬給事天生滴酒不沾,嚴世蕃卻故意把巨杯推到他麵前。馬給事再三請求免去這杯酒,嚴世蕃卻不答應。馬給事勉強沾了沾嘴唇,立刻滿臉通紅,眉頭緊皺,痛苦不堪。嚴世蕃見狀,親自離席,揪著馬給事的耳朵,強行灌酒。馬給事無奈,隻得悶頭幾口喝完。這酒一下肚,他隻覺得天旋地轉,頭重腳輕,站立不穩。嚴世蕃則拍手大笑。
沈煉見狀,心中的不平之氣再也按捺不住,他猛地挽起袖子站起來,奪過巨杯,斟滿酒,走到嚴世蕃麵前說道:“馬司諫承蒙老先生賜酒,已醉得無法行禮。下官代他敬老先生一杯。”嚴世蕃一愣,剛想抬手推辭,隻見沈煉聲色俱厲地說:“這杯酒彆人能喝,你也能喝。彆人怕你,我沈煉可不怕!”說著,也揪起嚴世蕃的耳朵灌酒。嚴世蕃無奈,隻得一飲而儘。沈煉將酒杯重重擲在桌上,同樣拍手大笑。這一幕把在場官員嚇得麵如土色,一個個低頭不敢作聲。嚴世蕃假裝喝醉,先行離去。
沈煉也不送客,坐在椅子上歎道:“咳,‘漢賊不兩立’!‘漢賊不兩立’!”一連念了七八句。這句話出自《出師表》,他把嚴家比作曹操父子。眾人擔心嚴世蕃聽見,都替他捏了一把汗。沈煉卻毫不在意,又連飲幾杯,直到大醉才散席。
睡到五更,沈煉醒來,心想:“嚴世蕃這小子,被我強行灌酒,肯定懷恨在心,定會暗中算計我。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已經得罪了他,不如先下手為強。我深知嚴嵩父子罪惡滔天,連神和人都對他們怨聲載道。隻是因為朝廷對他們寵信有加,我官小言微,進諫也無濟於事,本想等待合適時機再行動。如今等不及了,就像張子房在博浪沙刺殺秦始皇一樣,即便不能成功,也能給天下人做個榜樣。”他躺在床上構思奏章內容,天亮時已有了主意,便起身焚香洗手,寫就表章。表章中詳細列舉了嚴嵩父子攬權受賄、窮凶極惡、欺君誤國的十大罪狀,請求皇帝誅殺二人,以謝天下。
聖旨很快下達:“沈煉誹謗大臣,沽名釣譽,著錦衣衛重打一百大板,發配到邊疆為民。”嚴世蕃還暗中派人囑咐錦衣衛,一定要將沈煉打死。所幸堂上主事的官員陸炳是個有主見的人,他平日裡十分敬重沈煉的氣節,而且兩人作為同僚,關係也不錯。因此,陸炳暗中周全,讓沈煉受刑時隻是挨了些表麵的板子,沒有受到重傷。隨後,戶部登記備案,將沈煉貶到保安州為民。
沈煉帶著棒瘡,當天就收拾行李,帶著妻子,雇了一輛車,離開京城,前往保安州。沈煉的夫人徐氏育有四個兒子:長子沈襄是本府的廩膳秀才,一直留在家中;次子沈袞、沈褒跟隨父親在任上讀書;幼子沈衺剛滿周歲。一家五口就這樣踏上了旅途。滿朝文武都懼怕嚴家權勢,沒有一個人敢前來送行。正如詩中所寫:一紙封章忤廟廊,蕭然行李入遐荒。相知不敢攀鞍送,恐觸權奸惹禍殃。
一路上的辛苦自不必說。好在終於到達了保安州。保安州隸屬宣府,地處邊遠,不像內地那樣繁華。異鄉的風景透著淒涼,再加上連日陰雨,天色昏暗,更添幾分淒慘。沈煉想租間民房居住,卻沒有熟人指引,正不知該在何處安身。
就在彷徨之際,隻見一個人打著小傘走來。那人看到路旁的行李,又見沈煉氣宇不凡,便停下腳步,打量了一番,問道:“官人貴姓?從何處來?”沈煉答道:“姓沈,從京師來。”那人又問:“小人聽說京中有個沈經曆,上書要殺嚴嵩父子,莫非官人就是他?”沈煉點頭道:“正是。”那人激動地說:“仰慕已久,今日有幸相見!此處不便詳談,寒舍離此不遠,請您帶著家眷到我那裡暫時落腳,再做打算。”沈煉見他十分熱情,隻好應允。
沒走多遠就到了那人的家。這戶人家雖不是大宅深院,卻也精致整潔。那人將沈煉請到中堂,便跪地拜謁。沈煉慌忙回禮,問道:“足下是何人?為何對我如此厚待?”那人答道:“小人姓賈名石,是宣府衛的一個舍人。哥哥曾是本衛千戶,早年去世且無子嗣,按例該由小人承襲官職。但因嚴賊當權,想要襲職就得重金賄賂,小人不願同流合汙,便放棄了官職。托祖宗庇佑,我有幾畝薄田,以務農為生。數日前聽聞閣下彈劾嚴氏父子,就知您是天下少有的忠臣義士。又聽說您被貶到此處,一直渴望一見,沒想到今日竟有緣相遇,真是三生有幸!”說罷,又拜了下去。沈煉再三將他扶起,隨後讓沈袞、沈褒與賈石相見。賈石則讓妻子將沈夫人接到內宅安置。安置好行李,打發走車夫後,賈石吩咐莊客殺豬買酒,款待沈煉一家。賈石說:“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料想閣下也無處可去,不如就在寒舍安心住下。請多飲幾杯,也好緩解旅途疲勞。”沈煉感激地說:“我與您萍水相逢,您卻如此熱情款待,實在令我無以為報!”賈石連忙說:“農家粗茶淡飯,還望不要嫌棄簡慢。”
當天,賓主二人舉杯交談,談論的全是感慨當下時局的話題。兩人越說越投機,隻恨沒有早點相識。
一夜過去,第二天一早沈煉起身,對賈石說:“我想找間房子安頓家小,還請舍人幫忙指引。”賈石問:“您想要什麼樣的房子?”沈煉回答:“就像您府上這樣的,我就很滿意了,租金多少全聽您的。”賈石說:“這不是難事。”他出去轉了一圈,回來後說:“出租的房子倒是有不少,但大多又臟又潮,實在很難找到合您心意的。您不如就在我這草舍暫住一段時間,我帶著家小去嶽父家。等您日後回朝,我再回來,這樣豈不方便?”沈煉連忙推辭:“承蒙您厚愛,但我怎能占您的宅子!這事萬萬不可。”
賈石誠懇地說:“我雖是個農民,好歹也分得清是非善惡。我仰慕您是忠義之士,就算想為您牽馬墜蹬都求之不得。如今有幸與您相識,把這幾間草房讓給您住,也能表達我對賢人的敬意,您就彆推辭了。”說完,他急忙吩咐莊客,推來推車、牽出馬匹和驢子,一夥人將家中的貴重物品搬走,其餘日常用的家具器物,都留給沈煉一家使用。沈煉見他如此豪爽,心裡過意不去,便提議與他結為兄弟。賈石連忙說:“我隻是個普通農民,怎敢高攀您這樣的官員?”沈煉說:“大丈夫意氣相投,哪分什麼貴賤!”賈石比沈煉小五歲,便拜沈煉為兄長;沈煉也讓兩個兒子拜賈石為義叔;賈石又叫出妻子與大家相見,兩家人就此成了親戚。
賈石陪沈煉吃完飯,就帶著妻子前往嶽父李家。從這以後,沈煉一家就住在賈石的宅子裡。當時有人寫詩感歎賈石借宅這件事:“傾蓋相逢意氣真,移家借宅表情親。世間多少親和友,競產爭財愧死人!”
保安州的父老鄉親聽說沈經曆因為上書彈劾嚴嵩被貶到這裡,個個心生敬仰,都前來拜訪,渴望親眼見一見這位勇士。有人送來柴米相助,有人帶著酒菜請沈煉吃飯,還有人讓自家子弟拜入沈煉門下求學。沈煉每天都和當地百姓講論忠孝大義,以及自古以來忠臣義士的故事。講到動情之處,他時而怒發衝冠,拍案而起;時而悲歌長歎,淚流滿麵。無論男女老少,都聽得入神,連連稱好。有時沈煉痛罵嚴嵩,眾人也跟著齊聲附和,要是有人不吭聲,就會被大家指責為不忠不義。
一開始隻是一時興起,後來卻成了常態。大家又聽說沈經曆文武雙全,紛紛來找他一起射箭。沈煉讓人用稻草紮成三個草人,用布包裹起來,分彆寫上“唐奸相李林甫”“宋奸相秦檜”“明奸相嚴嵩”,把這三個草人當作箭靶。要是射李林甫的草人,沈煉就會大聲罵道:“李賊,看箭!”射秦檜和嚴嵩的草人時也是如此。北方人性格直爽,被沈煉帶動得熱血沸騰,全然沒想到這些舉動會傳到嚴家耳中。老話說得好:“若要不知,除非莫為。”尤其是有權有勢的人家,通風報信的人多得很。很快,就有人把沈煉的所作所為報告給了嚴嵩父子。嚴嵩父子得知後,對沈煉恨之入骨,商量著要找個由頭除掉他,以絕後患。
正巧宣大總督一職空缺,嚴嵩便吩咐吏部,把這個職位給了自己的乾兒子楊順。吏部照辦,任命楊侍郎楊順為宣大總督。楊順前往嚴府辭行,嚴世蕃設宴送行,席間支開旁人,叮囑楊順留意沈煉的過失。楊順領命,連連稱是,離開了嚴府。正所謂:“合成毒藥惟需酒,鑄就鋼刀待舉手。可憐忠義沈經曆,還向偶人誇大口。”
楊順到任沒多久,大同的韃靼首領俺答就率領部眾入侵應州,接連攻破四十多座堡壘,擄走無數男女百姓。楊順不敢出兵救援,直到韃靼人離去,才調兵遣將,做出追擊的樣子。一路上敲鑼打鼓、放炮揚旗,全是裝模作樣,連半個韃靼人的影子都沒見到。楊順深知自己貽誤戰機,害怕獲罪,便秘密指示將士,抓捕躲避戰亂的平民,將他們剃光頭發後斬首,冒充韃靼人的首級,送到兵部邀功。一時間,不知有多少無辜百姓慘遭殺害。
沈煉得知此事後,怒火中燒,寫了一封信,讓中軍官送給楊順。中軍官知道沈經曆是個敢惹禍的人,擔心信裡的內容會惹麻煩,說什麼也不肯送。沈煉沒辦法,隻好換上便裝,守在軍門外。等楊順出來時,他親自把信遞了上去。楊順接過信一看,裡麵大致寫著:“個人的功名利祿事小,百姓的性命事大。用殺害平民的方式來冒功請賞,良心何安?況且韃賊來了隻是搶掠,百姓遇到官兵反而被殺,將帥的惡行比韃賊更可惡!”信的末尾還附了一首詩:“殺生報主意何如?解道功成萬骨枯。試聽沙場風雨夜,冤魂相喚覓頭顱。”楊順看完,氣得把信撕得粉碎。
沈煉並未就此罷休,他又寫了一篇祭文,帶著門下子弟,備好祭品,朝著天空祭奠那些冤死的百姓。他還作了《塞下吟》:“雲中一片虜烽高,出塞將軍已著勞。不斬單於誅百姓,可憐冤血染霜刀。”又寫了一首詩:“本為求生來避虜,誰知避虜反戕生!早知虎首將民假,悔不當時隨虜行。”
楊順手下有個心腹指揮叫羅鎧,他抄下這些詩和祭文,秘密獻給了楊順。楊順看後,對沈煉更加怨恨。他把第一首詩改動了幾個字,變成:“雲中一片虜烽高,出塞將軍枉著勞。何似借他除佞賊,不須奏請上方刀。”然後寫了封密信,連同改後的詩一起封好,派羅鎧送給嚴世蕃。信中說:“沈煉怨恨相國父子,暗中結交死士劍客,圖謀報仇。之前韃靼入侵時,他寫了四句詩,其中有‘借虜除佞’的話,意圖不軌。”嚴世蕃看了信,大吃一驚,立刻找來心腹禦史路楷商議。路楷說:“要是派我去那裡巡查,一定為相國辦妥這件事。”嚴世蕃大喜,隨即吩咐都察院派路楷去宣大巡按。臨行前,嚴世蕃設宴餞行,說:“麻煩您轉告楊公,希望你們同心協力。要是能除掉這個心腹大患,我一定以侯伯的爵位相酬謝,絕不會失信於二位。”路楷滿口答應。
沒過多久,路楷帶著欽差的敕令來到宣府,到任後與楊順見了麵。路楷把嚴世蕃托付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楊順。楊順說:“我為了這件事日夜盤算,茶飯不思,可惜一直沒想出什麼好辦法能置他於死地。”路楷說:“咱們都上點心,一來不能辜負嚴公父子的囑托,二來這也是咱們飛黃騰達的好機會,可彆錯過了。”楊順點頭說:“說得對,要是有下手的機會,咱們互相通氣。”兩人當天便分彆了。
楊順回去後,把路楷的話翻來覆去地想了一夜,輾轉難眠。第二天升堂辦公時,中軍官進來報告:“蔚州衛抓獲兩名妖賊,已押解到轅門外,聽候您的指示。”
楊順吩咐道:“把人帶進來。”負責押解的官員磕過頭,遞上文書。楊順拆開一看,頓時嗬嗬大笑起來。原來這兩名被稱作“妖賊”的人,一個叫閻浩,一個叫楊胤夔,都是妖人蕭芹的同黨。蕭芹是白蓮教的頭目,平日裡常出入韃靼地區,慣用燒香的方式蠱惑民眾。他哄騙韃靼首領俺答,聲稱自己身懷奇術,能念咒讓人立刻死去,喝一聲能使城牆瞬間倒塌。俺答生性愚鈍,竟被他迷惑,還尊蕭芹為國師。蕭芹的黨羽有數百人,自成一營。俺答幾次帶兵入侵中原,都是蕭芹等人在前方打旗號,致使中原地區屢遭侵害。
此前史侍郎擔任總督時,派翻譯帶著重金賄賂韃靼的頭目脫脫,對他說:“天朝願意與你們通好,用我們的布帛糧食換你們的馬匹,這就叫‘馬市’。這樣一來,雙方停戰,各自享受太平,這是好事。隻是擔心蕭芹等人從中作梗,破壞和平。蕭芹本就是中原的無賴,根本沒有什麼法術,不過是靠狡猾的手段哄騙你們,讓你們去搶掠地方,他好從中獲利。郎主如果不信,可以讓蕭芹試試他的法術。要是真能喝倒城牆、咒死人,那時再重用他不遲。要是咒不死人、喝不倒城牆,就說明他在騙人,為何不把他綁了送給天朝?天朝感念郎主的恩德,必定會重重賞賜。‘馬市’一旦達成,以後每年都能享受無儘的利益,可比搶掠劃算多了。”脫脫覺得有理,便向俺答轉述。俺答聽後大喜,約蕭芹帶著一千騎兵,從右衛進入中原,當眾展示“喝城”的法術。蕭芹心裡清楚自己的把戲會露餡,連夜換上普通衣服逃走,結果在居庸關被守將攔下,連同他的黨羽喬源、張攀隆等人一起押送到史侍郎那裡。經審訊,他們供出還有眾多同黨,在山西、陝西、京城周邊等地都有分布,官府一直在分頭緝捕。如今閻浩、楊胤夔也正是這些在逃的妖犯。楊順看到兩人被押解過來,一來覺得這能算自己上任後的功績,二來盤算著借這個機會陷害沈煉,心裡怎能不高興?
當晚,楊順就把路禦史請到後堂商議:“其他罪名扳不倒沈煉,唯有白蓮教勾結外敵這事,最能觸怒聖上。現在我們在閻浩、楊胤夔的供詞裡加上沈煉的名字,就說他們平日裡拜沈煉為師,沈煉因為丟了官職心懷不滿,教唆他們裝神弄鬼,勾結外敵圖謀不軌。好在今天他們落網了,懇請聖上誅殺沈煉以絕後患。咱們先秘密告知嚴家,讓他們囑咐刑部儘快批複奏本。這樣一來,沈煉這次必死無疑。”路楷拍手叫好:“妙啊,妙啊!”
兩人當即擬定奏本草稿,約定同時上奏。嚴嵩先看到奏本草稿和密信,立刻讓嚴世蕃傳話給刑部。刑部尚書許論是個軟弱無能的老頭,聽到嚴府的吩咐,不敢怠慢,急忙回複朝廷,完全按照楊順和路楷的提議辦理。很快,聖旨下達:妖犯由當地巡按禦史立即斬首處決;楊順的一個兒子蔭封為錦衣衛千戶;路楷記功,連升三級,等京堂職位有空缺時優先任用。
另一邊,楊順上奏之後,馬上派人秘密將沈煉抓進監獄。徐夫人和沈袞、沈褒得知消息後,慌了手腳,急忙找到義叔賈石商量對策。賈石說:“這肯定是楊順和路楷為嚴家報仇。既然沈煉入獄,他們一定會給他安上重罪。兩位公子現在趕緊逃往遠方,等嚴家失勢了再回來。要是留在這裡,楊、路二人絕不會善罷甘休。”沈袞說:“還沒見到父親的情況,怎麼能走?”賈石勸道:“你父親得罪了有權有勢的人,肯定凶多吉少。公子應該以家族傳承為重,不能因為一時的孝道,把自己置於危險之中。你們去勸勸老夫人,早點想辦法遠離災禍。至於你父親,我會托人照顧,你們不必擔心。”
沈袞兄弟把賈石的話告訴徐夫人,徐夫人說:“你們父親無罪入獄,我怎麼忍心拋下他?賈叔叔雖然待我們好,但終究是外人。我猜楊、路二人隻是針對你們父親,應該不會牽連家人。你們要是畏罪逃走,萬一你們父親死了,屍骨無人收殮,以後世人都會罵你們不孝,你們還有什麼臉麵活在世上?”說完,痛哭不止。沈袞、沈褒也跟著放聲大哭。賈石聽說徐夫人不同意,隻好歎息著離開。
幾天後,賈石打聽清楚,沈煉果然被誣陷為白蓮教同黨,判處死刑。沈煉在獄中不停地大罵楊順等人。楊順心裡發虛,擔心處決時沈煉在眾人麵前破口大罵,場麵不好收拾,便提前讓獄官偽造沈煉病重的記錄,暗中將他殺害。賈石把這個消息告訴徐夫人,母子三人悲痛欲絕,自是不必多說。幸好賈石人脈廣,花錢買出沈煉的屍體,又叮囑獄卒:“要是官府要砍頭示眾,就拿個假的應付。”他瞞著沈袞兄弟,偷偷準備棺材將沈煉入殮,埋在一處偏僻的地方。事情辦妥後,賈石才對沈袞說:“你父親的遺體已經妥善安置,等事情平息了,我再帶你們去看,現在先不能說出去。”沈袞兄弟對賈石感激不儘。
賈石又苦口婆心地勸兄弟倆逃走。沈袞說:“我們也知道一直住在叔叔這裡不合適,但母親想等事情稍微平息,就把父親的靈柩搬回去,所以一直沒走成。”賈石有些生氣地說:“我賈某向來儘心儘力幫人出主意。今天說這些,全是為了你們沈家著想,怎麼會因為你們住得久了就趕你們走?既然老夫人主意已定,我也不再勉強。隻是我有件事,得離開一段時間,一年半載回不來,你們母子自己小心過日子吧。”他看著牆上貼著的沈煉親筆書寫的前後《出師表》,說:“這兩幅字送給我吧,路上也好留個念想。以後要是還能見麵,就以這為憑證。”沈袞揭下字,雙手疊好遞給賈石。賈石收好字,流著淚離開了。原來賈石料到楊順和路楷心狠手辣,殺了沈煉還不會罷休,自己和沈煉關係密切,肯定會被牽連,所以提前逃走,到河南的宗族家暫時居住。
路楷看到刑部回複的奏本和聖旨,便到獄中提出閻浩、楊胤夔斬首,還打算砍下沈煉的首級,一起示眾。可他不知道,沈煉的屍體早已被賈石偷偷運走,官府自然也查驗不出來。
楊順隻得到蔭封兒子的賞賜,心裡很不滿意,對路楷說:“當初嚴世蕃答應事成之後,封我侯伯的爵位,現在卻食言了,也不知道為什麼?”路楷沉思了一會兒,說:“沈煉是嚴家的死對頭,現在隻殺了他本人,沒牽連他兒子。俗話說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相國可能覺得我們做得不夠徹底,所以才沒兌現承諾。”楊順說:“這有何難?我們再上一道奏本,就說沈煉雖然死了,但他兒子肯定知情,也該治罪,順便抄沒他家財產,這樣國法才能彰顯,其他人也會心生畏懼。再把和他一起射草人的那些‘狂徒’,還有借房子給他住的人,全都抓來治罪,讓嚴家父子消消氣。到時候再拿之前的承諾去要賞賜,看他們還怎麼推脫。”路楷說:“這主意太好了!事不宜遲,趁他家人還在這裡,一網打儘,豈不快哉!就怕他兒子得到風聲逃走,那就麻煩了。”楊順說:“你說得對。”於是,他一邊寫奏章向朝廷彈劾,一邊寫信給嚴府表明忠心,還提前給保安州知州發公文,讓他嚴加看守沈煉家屬,防止他們逃跑,隻等聖旨一到,就動手抓人。正如詩中所寫:“破巢完卵從來少,削草除根勢或然。可惜忠良遭屈死,又將家屬媚當權。”
沒過幾天,聖旨下達。保安州接到公文,立刻派人去抓捕沈煉家屬,還按照名單挨家挨戶捉拿與沈煉平日裡有來往的人。隻有賈石因為提前離開,官府隻能登記他在逃。由此可見賈石眼光敏銳,能提前察覺危險。當時有人寫詩稱讚他:“義氣能如賈石稀,全身遠避更知幾。任他羅網空中布,爭奈仙禽天外飛。”
楊順抓到沈袞、沈褒後,親自審訊,逼迫他們承認勾結外敵的“罪行”。兄弟倆大聲喊冤,堅決不肯屈從。楊順惱羞成怒,動用嚴刑拷打,直把二人打得遍體鱗傷。沈袞、沈褒實在熬不住折磨,雙雙死在杖下。這兩位風華正茂的公子,就這樣含冤離世。與此同時被抓的其他人,也都被安上“同謀”的罪名,因此喪命的多達數十人。沈煉年幼的兒子沈衺還在繈褓之中,雖免了罪責,但要跟隨母親徐氏,被流放到雲州極為偏遠的地方,不許再留在保安州。
路楷又和楊順商議:“沈煉的大兒子沈襄,是紹興有名的秀才,日後要是有了出頭之日,肯定會找我們報仇。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把他也除掉,永絕後患,也好讓嚴相國知道我們辦事儘心。”楊順覺得有理,馬上發文到浙江,將沈襄列為欽犯,要求嚴加捉拿歸案。他還囑咐心腹下屬金紹,挑選得力的差役去執行任務,並暗示對方在途中找機會謀害沈襄,隨後偽造病亡證明回來交差。楊順承諾,事成之後重賞差役,金紹也會得到舉薦提拔。
金紹領命後,急忙返回,精心挑選了兩名經驗豐富的公差——張千和李萬。他把二人叫到自己的私宅,好酒好飯招待,還拿出二十兩銀子相贈。張千、李萬受寵若驚,說道:“小人無功,怎敢接受賞賜?”金紹解釋道:“這銀子不是我給的,是楊總督賞你們的。派你們去紹興捉拿沈襄,一路上盯緊了,按我說的方法行事……回來還有重賞。要是辦砸了,楊總督的衙門可不是好糊弄的,到時候你們自己去解釋。”張千、李萬連忙應道:“彆說總督的命令,就是您的吩咐,小人也絕不敢違抗!”二人收下銀子,謝過金紹,到官府領了公文,便匆匆踏上了南下的路。
再說沈襄,號小霞,是紹興府學的廩膳秀才。他早就聽說父親因進諫獲罪,被發配到邊疆,心裡一直十分牽掛,想去保安州探望,卻因家中無人照料,一直猶豫不決。一天,官府突然派人上門,不由分說就把沈襄捆綁起來,帶到知府大堂。知府把公文拿給沈襄看,隨後將回文和犯人一並交給差役,叮囑他們路上多加小心。直到這時,沈襄才得知父親和兩個弟弟都已含冤而死,母親也被流放到遙遠的邊疆,頓時放聲大哭。
他哭著走出府門,隻見全家人都聚在一起痛哭流涕。原來公文上寫著“奉旨抄沒”,知府已經派縣尉查封了沈家財產,把所有人都趕出了家門。沈小霞聽聞,隻覺痛苦萬分,哭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很快,親戚們都來與他道彆,大家心裡都明白,此去凶多吉少,隻能說些安慰的話。沈小霞的嶽父孟春元拿出一包銀子,送給兩位公差,懇請他們路上照顧女婿。公差嫌錢少,不肯收。孟氏娘子又加上一對金簪子,他們才勉強收下。
沈小霞含淚對孟氏說:“我這次去多半是回不來了,你彆為我傷心,就當我已經死了,在娘家住下。你出身書香門第,想來不會改嫁,我也能放心。”他又指著小妾聞淑女說:“這姑娘年紀小,又沒個依靠,本該讓她改嫁。可我三十歲還沒兒子,她卻有兩個半月的身孕,要是生下男孩,也能延續沈家香火。娘子看在我們夫妻一場的份上,帶她回娘家,等她十月懷胎生下孩子,再做打算吧。”
話還沒說完,聞淑女就說道:“官人說的什麼話!你要去那麼遠的地方,身邊沒個親人照應,我怎麼能放心?大娘回娘家,我願意蓬頭垢麵,一路照顧官人。一來能讓官人不那麼孤單,二來也能替大娘分擔些憂慮。”沈小霞勸道:“有親人相伴,我自然願意。可這次去凶多吉少,連累你死在異鄉,又有什麼意義?”聞氏堅定地說:“老爺在朝為官,官人一直在家,誰不知道?就算有人誣陷老爺,咱們遠隔千裡,怎麼可能是同謀?我陪官人去官府申辯,肯定不會被判死刑。就算官人入獄,我在外麵也能照應。”孟氏也舍不得丈夫,覺得聞氏說得有理,便在一旁極力勸說。沈小霞平日裡本就欣賞聞氏的才學和膽識,又經孟氏勸說,隻好答應下來。
當晚,眾人都到孟春元家借宿。第二天一早,張千、李萬就催促上路。聞氏換上一身粗布衣裳,用青布包頭,告彆孟氏,背著行李,緊跟在沈小霞身邊。這分彆的苦楚,自是難以言表。一路上,聞氏與沈小霞形影不離,端茶送飯都親力親為。起初,張千、李萬還客客氣氣,過了揚子江,到徐州改走陸路後,見離沈家越來越遠,便開始露出真麵目,對夫妻二人呼來喝去,百般刁難。
聞氏看在眼裡,私下對丈夫說:“那兩個差役不懷好意。我一個婦道人家,不認得路,要是走到荒郊野外,一定要多加小心。”沈小霞雖然點頭,但心裡還半信半疑。又走了幾天,他見兩個差役總是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還發現他們包裹裡藏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倭刀,頓時心裡一緊,不安地對聞氏說:“你說得沒錯,這兩個差役確實居心不良。明天就到濟寧府了,過了濟寧,就是太行山、梁山泊一帶,那裡荒野遍布,常有強盜出沒。要是他們在那裡動手,你我都沒法互相照應,這可怎麼辦?”
聞氏冷靜地說:“既然這樣,官人有什麼脫身的辦法,儘管去做,把我留下,量他們也不敢把我怎麼樣。”沈小霞說:“濟寧府東門內,有個馮主事正在家中守孝。他為人仗義,和我父親是同科進士,關係很好。我明天去投奔他,他肯定會收留我。隻是擔心你一個女子,應付不了這兩個差役,讓你受苦,我實在不忍心。你要是有辦法拖住他們,我走得也安心;要是不行,咱們就生死與共,這也是命中注定,我死而無憾。”聞氏堅定地說:“官人儘管去,我自有辦法,你彆擔心。”
夫妻二人在一旁低聲商量,而張千、李萬忙活了一天,喝得酩酊大醉,鼾聲如雷,對他們的談話渾然不覺。
第二天一早繼續趕路,沈小霞問張千:“還有多遠到濟寧?”張千回答:“就四十裡,半天就能到。”沈小霞說:“濟寧東門內的馮主事,是我的世伯。他以前在京城時,借過我父親二百兩銀子,有借條為證。他曾掌管北新關,手頭寬裕。我要是去討債,他看我落難,肯定會痛快還錢。拿到這筆錢,我們一路上的盤纏也能寬鬆些,不用再吃苦。”張千有些猶豫,李萬卻一口答應,還在他耳邊悄聲說:“我看這沈公子老實巴交的,況且他老婆和行李都在這兒,諒他也耍不出什麼花樣。放他去一趟,要是真拿到錢,咱們倆也能跟著沾光,有什麼不好?”張千想了想,說:“話雖如此,到了飯店先安頓好行李,我在店裡看著他老婆,你跟著他去,這樣萬無一失。”
長話短說。接近上午十點左右,眾人早早到了濟寧城外,挑了一家乾淨的旅店安置行李。沈小霞隨即說道:“二位和我一起去東門走一趟,回來吃飯也不遲。”李萬應道:“我陪你去,說不定他家還會留我們吃飯。”聞氏故意勸阻丈夫:“常言說得好,‘人麵逐高低,世情看冷暖’。馮主事雖說欠著老爺銀子,但如今老爺過世,你又落難,誰會痛快還錢?白白討個沒趣,不如吃完飯趕路要緊。”沈小霞堅持道:“從這兒進城到東門沒多遠,好歹去一趟,也不損失什麼。”李萬惦記著那二百兩銀子,在一旁極力攛掇沈小霞去。
沈小霞叮囑聞氏:“你耐心等會兒,要是我很快回來,就說明沒指望了。他要是真心留我,肯定會資助些錢財。明天雇頂轎子來接你,這幾天騎馬趕路,看你很不適應。”聞氏趁人不注意,給丈夫使了個眼色,又說:“官人早些回來,彆讓我等太久。”李萬見狀,笑著打趣:“不過去一會兒,哪來這麼多話,太囉嗦了!”聞氏見丈夫動身,又特意把李萬叫回來囑咐:“要是馮家留飯,耽擱得久,千萬麻煩你催一催。”李萬隨口應道:“放心,不用你說。”等李萬走下台階時,沈小霞已經走出好一段路了。
李萬仗著自己對濟寧熟門熟路,又知道東門馮主事家的位置,絲毫沒有起疑。沒走多遠,他突然內急,找到個茅廁解決完,才慢悠悠地朝東門走去。
再說沈小霞回頭發現李萬不見了,立刻拚儘全力,一路狂奔到馮主事家。也是他命不該絕,正巧馮主事獨自在廳堂。兩人之前在京城就已相識,此番相見,都嚇了一跳。沈小霞顧不上行禮,一把拉住馮主事的衣袖:“借一步說話!”馮主事心領神會,將他帶到書房。沈小霞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馮主事急忙說道:“賢侄有話直說,彆光顧著傷心,誤了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