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幾夜風雨交加,緊緊關閉的柴門前,深紅的花瓣紛紛飄落,隻剩下柳枝在風中搖曳。本想拿起掃帚清掃地上的蒼苔,卻又停住了手——原來台階前那點點痕跡,正是花兒凋零留下的印記。這首詩,道儘了對落花的憐惜之情。
唐朝時期,有位名叫崔玄微的人,他一心向道,終生未娶,隱居在洛陽東邊。他的庭院十分寬敞,種滿了各種各樣的花卉和竹木。他還在萬花叢中建造了一間屋子,獨自居住在裡麵,童仆們都住在花叢之外,沒有特殊情況不得隨意進入。就這樣,崔玄微在這一方天地裡度過了三十多個春秋,足跡從未踏出園門半步。
春日裡,庭院中的花木競相綻放,崔玄微整日在花叢中悠然漫步。一天夜裡,風清月朗,他舍不得離開這美好的花景去睡覺,便趁著月色,獨自在花叢中徘徊。忽然,他看見月光下,一個身著青衣的女子緩緩走來。崔玄微心中一驚:“這麼晚了,怎麼會有女子在這裡走動?”雖然覺得奇怪,但又忍不住想:“且看看她要去哪裡。”隻見那青衣女子既不往東,也不往西,徑直走到崔玄微麵前,深深地行了一個萬福禮。
崔玄微趕忙回禮,問道:“姑娘是哪家的小姐?為何深夜來到這裡?”青衣女子輕啟紅唇,露出潔白的牙齒,說道:“我家與您住處相近。今晚我和姐妹們要去上東門拜訪表姨,想借您的院子暫時休息一下,不知可否?”崔玄微見她們來得蹊蹺,卻也心生好奇,便欣然答應了。青衣女子道謝後,沿著來時的路返回。
沒過多久,她領著一群女子,穿過花叢,踏著柳影走來,一一與崔玄微相見。崔玄微在月光下仔細打量,隻見她們個個容貌豔麗,身姿輕盈,妝容或濃或淡,各不相同,就連隨行的侍女也都十分嬌豔,他實在猜不出這些人到底從哪裡來。
相互見過禮後,崔玄微將她們請進屋內,分賓主坐下,開口問道:“請問各位姑娘尊姓大名?此番拜訪哪位親戚,竟能光臨我的園子?”一位身穿綠裳的女子答道:“我姓楊。”她指著一位穿白衣的女子說:“這位姓李。”又指著穿絳紅色衣服的女子說:“這位姓陶。”隨後逐一介紹。最後,她指著一位穿緋紅色衣服的年輕女子說:“這位姓石,名阿措。我們雖然姓氏不同,但都是好姐妹。因為封家十八姨說過幾天要來看我們,一直沒等到。今晚月色正好,我們就一同去看望她,順便也來感謝您平日裡對我們的喜愛。”
崔玄微正準備回應,青衣侍女來報:“封家姨到了!”眾女子又驚又喜,連忙出去迎接。崔玄微則閃身躲在一旁觀察。隻見眾女子與來人相見後,說道:“我們正想去看十八姨,因為主人留我們小坐,沒想到您竟然來了,可見我們心意相通。”說罷,紛紛上前行禮。
十八姨說道:“那就勞煩取些酒菜來。”隨即吩咐青衣侍女去準備。十八姨又問:“這裡可以坐嗎?”楊氏回答:“主人十分賢德,這地方也極為清雅。”十八姨又問:“主人在哪裡?”崔玄微趕忙走出來相見。他抬眼一看,十八姨體態輕盈飄逸,說話聲音清脆悅耳,頗有超凡脫俗的氣質。可靠近她身邊時,崔玄微隻覺一股寒氣撲麵而來,不禁渾身發冷。眾人將十八姨請入堂中,侍女們早已把桌椅擺放整齊。大家請十八姨坐在上席,眾女子依次坐下,崔玄微則坐在末位相陪。
不一會兒,侍女們端來酒菜,佳肴美饌、珍奇水果擺滿了一桌。酒的味道醇厚無比,甘甜得如同飴糖,一看就不是人間尋常之物。此時,月光愈發明亮,把室內照得如同白晝,滿座彌漫著陣陣芳香,沁人心脾。賓主之間相互敬酒,氣氛熱烈。
酒過三巡,一位穿紅裳的女子斟滿一大杯酒,遞給十八姨,說道:“我有一首歌,想唱給大家聽。”隨即唱道:“絳衣披拂露盈盈,淡染胭脂一朵輕。自恨紅顏留不住,莫怨春風道薄情。”歌聲清婉動人,聽的人無不感到淒然。接著,一位白衣女子也端起酒說道:“我也有一首歌。”唱道:“皎潔玉顏勝白雪,況乃當年對芳月。沉吟不敢怨春風,自歎容華暗消歇。”歌聲更加悲切,令人動容。
那十八姨生性輕佻,又貪杯好酒,幾杯下肚後,漸漸變得狂放起來。聽了這兩首歌,她不滿地說:“在這美好的時光裡,大家正開心,為何要說這些傷心話!歌裡還暗諷我,太不把客人當回事了,每人都該罰一大杯,再重新唱一首。”說著,她親自斟了一杯酒遞過去。也許是酒醉手軟,她拿酒杯時沒拿穩,剛一舉起,衣袖不小心勾到了筷子,“撲碌”一聲,酒杯打翻在地。
這酒要是潑在彆人身上也就罷了,偏偏全灑在了阿措身上。阿措年輕貌美,又愛整潔,她穿的可是一件大紅簇花的緋衣。紅色的衣服最忌諱沾酒,哪怕隻是滴上一點,顏色就會變樣,更何況是一大杯酒!此時阿措也已有了七八分醉意,見衣服被弄臟,頓時變了臉色,生氣地說:“你們這些人有求於我,我可不怕你們!”說完,起身就往外走。十八姨也怒道:“你這小丫頭,喝了點酒就敢跟我作對?”說罷,也怒氣衝衝地拂袖而去。
眾女子見留不住她們,連忙勸道:“阿措年紀小,酒後不懂事,希望您彆往心裡去。明天我們一定帶她來賠罪!”隨後,她們將十八姨送到台階下。十八姨氣呼呼地向東走去,眾女子與崔玄微告彆後,便朝著花叢中四散而去。
崔玄微好奇地想看看她們的蹤跡,便跟在後麵相送。不料走得太急,腳下青苔濕滑,他一下子摔倒在地。等他爬起來時,眾女子早已不見了蹤影。他心中暗想:“如果是夢,可我並沒有睡著;如果是鬼,她們衣裳整齊,說話清晰;如果是人,怎麼又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胡思亂想著,又驚又疑,滿心困惑。回到堂中,桌椅依然整齊擺放著,但杯盤酒菜卻全都不見了,隻留下滿室淡淡的香氣。崔玄微雖然覺得此事奇異,但料想不會帶來災禍,也就不再害怕。
到了第二天晚上,崔玄微又來到花叢中漫步,看見眾女子已經在那裡,她們正在勸說阿措去給十八姨賠罪。阿措生氣地說:“何必還要去求那個老太婆?有事求這位先生就行了。”眾女子聽了都很高興,說道:“說得太對了。”她們一齊對崔玄微說:“我們姐妹都住在您的園子裡,每年都會被狂風騷擾,不得安寧,一直想請十八姨庇護。昨天阿措得罪了她,以後怕是指望不上了。先生如果肯保護我們,我們一定會報答您的。”
崔玄微說:“我哪有什麼能力保護你們?”阿措說:“隻求先生每年元旦那天,製作一麵朱色的幡旗,上麵畫上日月五星的圖案,插在園子東邊,我們就能平安無事了。今年已經錯過,就在這個月二十一日清晨,會有東風吹來,您到時候把幡旗立起來,就可以免去當天的災難。”崔玄微說:“這是小事一樁,我一定照辦!”眾女子齊聲感謝:“承蒙先生慷慨應允,我們一定不會忘記您的恩德。”說完便告辭離去,她們走得飛快,崔玄微想追也追不上。隻覺一陣香風飄過,她們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為了驗證此事,崔玄微第二天就開始製作朱幡。等到二十一日清晨,果然有微風輕輕吹拂,他急忙將幡旗豎立在園子東邊。不一會兒,狂風大作,飛沙走石,從洛南一帶開始,狂風摧折林木;可園中的繁花卻安然無恙。這時崔玄微才明白,那些女子原來是百花的精靈,穿緋衣的阿措就是石榴花,而封十八姨則是風神。
到了晚上,眾女子各自帶來幾鬥桃李花前來道謝,說:“承蒙先生幫我們躲過災難,我們無以為報。您吃下這些花瓣,可以延年益壽。希望您能一直這樣保護我們,您也能因此長生不老。”崔玄微聽從她們的話,食用了花瓣,果然容顏變得年輕,看起來就像三十歲的人。後來,他修道成仙,離開了塵世。有詩為證:“洛中處士愛栽花,歲歲朱幡繪采茶。學得餐英堪不老,何須更覓棗如瓜。”
各位不要覺得我講的風神與花精往來的故事荒誕不經。這九州四海之大,有太多我們沒見過、沒聽過,史書典籍裡也沒有記載的奇聞怪事。就算是張華的《博物誌》,也隻能記錄其中一二;虞世南學識淵博,號稱“行書廚”,也無法囊括所有。這樣的事情其實很平常,沒什麼值得奇怪的。不過,孔子曾說“子不語怪力亂神”,這些奇事暫且放下。但那愛惜花朵能帶來福氣,損害花朵會折損壽命的說法,卻是實實在在的道理,並非無稽之談。各位要是不信,我還有一段《灌園叟晚逢仙女》的故事,說給大家聽聽。要是平日裡就愛花的人,聽了之後一定會更加珍惜花朵;要是有人原本不怎麼愛惜花,聽了我這番話,也希望能開始憐惜花朵。就算不能因此得道成仙,至少也能借此消遣解悶。
話說這故事發生在北宋仁宗年間,江南平江府東門外的長樂村。這村子離城不過三裡路,村裡住著一位老者,姓秋名先。他原本是農家出身,名下有幾畝田地和一所草房。妻子水氏已經過世,膝下也沒有兒女。秋先從小就癡迷於栽花種果,後來乾脆撂下田產,一門心思撲在花木上。
對秋先來說,要是偶然尋得一株珍稀的花種,那歡喜勁兒,比拾到珍寶還要強烈。哪怕有再要緊的事要外出,路上隻要瞧見彆人家種著花,也顧不上人家歡不歡迎,滿臉堆笑地湊進去觀賞。要是隻是常見的花草,或者自家也正在盛開,他看兩眼便會離開;可一旦碰上名貴的品種,而家裡又沒有,即便家裡的同種花已經開過,他也會把正事拋到腦後,流連忘返,常常整日都不回家。村裡人都管他叫“花癡”。
要是碰到賣花人手裡有好花,無論身上帶沒帶錢,秋先一定要買下來。沒錢的時候,甚至會脫下身上的衣服去當鋪換錢。有些賣花人摸透了他的脾氣,故意抬高價格,他也隻能忍痛買下。還有些破落子弟,知道他愛花如命,便四處搜尋好花折下來,用泥巴捏個假根哄他,他也照單全收。說來也神奇,這些被折下來的花,經他種下後,往往還能成活。就這樣日積月累,秋先建成了一座大花園。
花園四周用竹子編成籬笆,籬笆上纏繞著薔薇、荼縻、木香、刺梅、木槿等各種花卉,種類多得數都數不過來。每到花開時節,整個籬笆就像一幅絢爛的錦屏。離籬笆幾步遠的地方,種滿了名貴的花卉,這邊的花還沒謝,那邊的又開了,四季都有鮮花綻放。花園向陽的地方開了兩扇柴門,進門是一條竹徑,兩側用柏樹枝編成屏風遮擋。轉過柏屏,就是三間草堂。房子雖然是茅草蓋頂,卻高大寬敞,窗戶明亮。堂中掛著一幅沒有落款的小畫,擺著一張白木臥榻,桌椅等家具都收拾得一塵不染。草堂後麵有幾間精舍,是秋先的臥室。這裡花卉繁茂,真正稱得上是四季不謝,八節長春,景致美不勝收:梅花清雅高潔,蘭花散發著幽幽芬芳,茶花姿態雅致,李花褪去豔麗的妝容。杏花在細雨中嬌美動人,菊花在寒霜裡傲然挺立。水仙如同冰雕玉琢,牡丹儘顯國色天香。玉樹挺立在台階旁,金蓮在池塘中輕輕搖曳。芍藥的風姿少有能比,石榴的豔麗舉世無雙。丹桂在月宮裡散發香氣,芙蓉在寒江上冷豔綻放。梨花在夜月中朦朧柔美,桃花在朝陽下灼灼生輝。山茶花以寶珠品種最為珍貴,蠟梅花以磬口形狀最為芳香。海棠花中西府海棠最佳,瑞香花裡金邊瑞香最妙。玫瑰和杜鵑盛開時如雲似錦,繡球和鬱李點綴著美好風光,千般花卉、萬種芬芳,說也說不儘。
籬笆門外正對著一個大湖,名叫朝天湖,當地人俗稱荷花蕩。這湖東連吳淞江,西通震澤,南接龐山湖,四季無論晴雨,都有獨特的景致。秋先在湖岸邊堆土築堤,種滿桃樹和柳樹。每到春天,紅綠相間,宛如西湖美景。沿湖種滿芙蓉,湖中則是五色蓮花。蓮花盛開時,湖麵像鋪滿錦繡,香氣四溢,小船在湖中穿梭采菱,傳來陣陣清脆的歌聲。遇到微風,小船競相競渡,在湖麵縱橫飛馳。柳樹下,漁人停船曬網,有的在戲耍魚兒,有的在編織漁網,有的醉臥船頭,有的潛入水中比賽,歡聲笑語不斷。賞蓮的遊人乘著畫船,簫管齊鳴,到了黃昏返回時,萬點燈火與星星、螢火交相輝映,讓人難以分辨。深秋時節,霜風初起,楓林染上金黃與碧綠,岸邊的衰柳、芙蓉,夾雜著白蘋和紅蓼,倒映在水中;蘆葦叢裡,鴻雁聚集,叫聲響徹雲霄,聲聲哀婉動人。隆冬時分,陰雲密布,雪花紛飛,天地間一片潔白。這四季美景,用再多的語言也描述不儘,正如詩中所寫:“朝天湖畔水連天,天唱漁歌即采蓮。小小茅堂花萬種,主人日日對花眠。”
秋先每天清晨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掃淨花下的落葉,然後提水給每一株花逐一澆灌,晚上還要再澆一遍。要是發現有一朵花即將開放,他就會欣喜若狂。有時會溫一壺酒,有時會泡一壺茶,對著花深深作揖,先將酒或茶澆在地上,口中連稱三聲“花萬歲”,然後坐在花下,慢慢品嘗。酒興上來時,便隨性唱歌吟詩。等身子乏了,就枕著石頭,睡在花根旁。從花朵半開,到完全盛放,他幾乎寸步不離。要是太陽太烈,他就用棕拂蘸水給花降溫;碰上月夜,他能整夜不睡,守著花兒。遇到狂風暴雨,他立刻披上蓑衣、戴上鬥笠,在花叢中仔細查看。發現有歪斜的花枝,就用竹子撐起來固定,哪怕是半夜,也要起來巡查好幾次。花兒凋謝時,他會接連幾天唉聲歎氣,常常忍不住落淚。他舍不得落花,會用棕拂輕輕掃起來,放在盤子裡,時常觀賞,直到花朵乾枯,再裝入乾淨的甕中,用茶酒祭奠,神情淒慘,仿佛不忍與花分離。最後,他會親自捧著甕,將落花深埋在長堤之下,稱之為“葬花”。要是有花瓣被雨打落在泥裡,他一定會用清水反複洗淨,再放入湖中,叫做“浴花”。
秋先平生最痛恨的就是攀折花枝。他對此有一番自己的見解:“花兒一年隻開一次,四季中隻占一季,一季裡又隻有短短幾天花期。它們熬過了三個季節的冷清,才換來這幾天的風光。看著它們隨風起舞、向人微笑,就像人正處在得意之時,卻突然被摧殘。等待開花如此艱難,可一旦被折損卻輕而易舉。花兒要是能說話,怎能不歎息!況且在這短短幾天裡,先是含苞待放,接著就會凋零。真正盛開的時間,其實並不長。其間還要遭受蜂采、鳥啄、蟲鑽,以及日曬、風吹、霧繞、雨打,全靠人去嗬護。可有些人卻隨意折枝,怎麼能忍心呢?再說這花從發芽生根,到長成枝乾,不知經曆了多少歲月。好不容易等到開花供人觀賞,有人卻非要把它折下來!枝條一離開枝乾,就再也回不去了,就像人死不能複生,受刑不能再贖。花兒要是能說話,怎能不悲傷哭泣!還有那些折花的人,不過是挑好看的枝乾、繁茂的枝條,插在瓶裡,擺在桌上,要麼供賓客一時飲酒助興,要麼幫丫鬟一日梳妝打扮。他們不想想,賓客可以在花下儘情賞玩,女子梳妝也能借助人工之巧。手中折下一枝,鮮花就少了一枝;今年砍了這根枝乾,明年就少了這根枝乾。何不讓花兒好好生長,年年都能欣賞呢?還有那些未開的花苞,跟著被折下的花枝一起丟棄,這些花苞就這麼枯萎在枝頭,和夭折的孩童又有什麼分彆?更有甚者,並不是真心喜歡花,隻是一時興起就隨手折下,之後挑挑揀揀,見人就送,或者隨手扔掉,一點也不珍惜。這就好比人遭遇橫禍冤死,無處申冤。花兒要是能說話,怎能不痛恨!”
因為有了這番想法,秋先自己從不折一枝花、傷一瓣蕊。就算是彆人家的花,他再喜歡,也隻是整日觀賞。要是花的主人主動要送他一枝一朵,他會連稱“罪過”,堅決不收。要是看到有人想折花,隻要他沒瞧見也就罷了;一旦看見,就會好言相勸。要是彆人不聽,他甚至會低頭下拜,替花求情。許多人被他的誠心打動,便住手不再折花,這時他又會深深作揖表示感謝。要是有小孩子們想折花賣錢,他就會掏錢買下,不讓他們傷害花朵。有時他不在家,花被人折損,等他回來發現,一定會傷心不已,取來泥土封住傷口,稱之為“醫花”。也正因如此,他不輕易讓人進自己的花園遊玩。偶爾有親戚朋友想看花,實在不好拒絕時,他也會先把自己的規矩講清楚,才讓人進去。他還擔心汙濁之氣會玷汙花朵,隻允許人們遠遠觀賞,不許靠近。要是有人不懂規矩,趁他不注意摘了一花一蕊,秋先立刻就會漲紅了臉,急得大聲斥責。下次就算對方想來,他打罵著也不讓進了。時間久了,大家都摸清了他的脾氣,再也不敢隨意碰他的花兒了。
一般來說,茂密的樹林深處,就是禽鳥築巢棲息的地方,而有花果生長的所在,禽鳥更是成群結隊聚集。要是它們隻吃果實,倒也不算什麼大事,可偏偏這些禽鳥專愛啄傷花蕊。隻有秋先與眾不同,他將米穀放在空曠之處喂養禽鳥,還會對著禽鳥虔誠祈禱。說來神奇,這些禽鳥似乎真的能聽懂他的話,每天吃飽後,就在花間低飛輕舞,婉轉啼鳴,既不損傷一朵花蕊,也不啄食一個果實。因此,秋先園中產出的果品不僅數量多,而且個個又大又香甜。每當果實成熟,秋先都會先朝著天空祭祀花神,之後才敢品嘗,還會把新鮮的果實挨家挨戶送給鄰近的鄉親們嘗鮮,剩下的才拿去售賣,一年下來也能有不少收入。
秋先從年少到年老,五十多年來,始終沉浸在養花的樂趣中,從未感到厭倦,反而筋骨越發強健。他粗茶淡飯,生活悠然自得,若有盈餘,便拿去接濟村裡的貧苦人家。漸漸地,整個村子的人都對他敬重有加,尊稱他為“秋公”,他自己則自稱為“灌園叟”。有詩稱讚道:“朝灌園兮暮灌園,灌成園上百花鮮。花開每恨看不足,為愛看園不肯眠。”
話說在城裡,有個叫張委的人,他出身官宦世家,為人奸詐狡猾、殘忍刻薄。仗著家族的勢力,專門欺負鄰裡,殘害善良百姓。誰要是招惹了他,立刻就會惹上麻煩,他非得把人家弄得傾家蕩產才肯罷休。他手下養著一群凶神惡煞般的奴仆,還有幾個助紂為虐的無賴子弟,整日混在一起,四處惹是生非,不知道有多少人深受其害。
此前,張委遇到一個比他還厲害的角色,不僅被狠狠揍了一頓,告到官府後,還因為對方暗中使手段,反倒吃了官司。經此一遭,張委自覺顏麵儘失,便帶著四五個家仆,和那幾個惡少一同到莊上散心解悶。這座莊子就在長樂村,離秋公的園子不遠。
一天早飯後,張委等人喝得半醉,在村裡閒逛,不知不覺就走到了秋公的園門前。隻見籬笆上花枝嬌豔明媚,四周樹木鬱鬱蔥蔥,眾人紛紛讚歎:“這地方倒挺幽靜雅致,是誰家的?”家仆回答道:“這是種花的秋老兒的園子,大家都叫他‘花癡’。”張委一聽,來了興致:“我常聽說莊邊有個秋老兒,種的花特彆好看,原來就住這兒。咱們進去瞧瞧!”家仆提醒道:“這老頭脾氣古怪,一般不讓人進園看花。”張委滿不在乎:“彆人不讓進,我還能進不去?快去敲門!”
此時,園中的牡丹開得正盛。秋公剛剛給花兒澆完水,正拿著一壺酒、兩碟果品,在花下獨自飲酒,自得其樂。才喝了不到三杯,就聽見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秋公放下酒杯,起身開門,隻見門外站著五六個人,身上酒氣熏天。秋公一看便知,這些人是來看花的,於是攔住門口,問道:“各位有什麼事?”張委趾高氣揚地說:“老頭,你不認識我?我可是城裡有名的張衙內,那邊的張家莊就是我家的。聽說你園子裡好花不少,我特意來玩玩。”秋公連忙推辭:“衙內,老漢沒種什麼好花,不過是些桃杏之類,都已經謝了,現在真沒彆的花可看。”
張委瞪大雙眼,怒道:“你這老頭太可惡了!看看花又怎麼了,還騙我說沒有。難道看了你的花,還能少塊肉不成?”秋公堅持道:“我真沒說謊,確實沒有。”張委哪裡肯信,上前一把推開秋公,秋公站立不穩,踉踉蹌蹌地退到一旁。眾人趁機一擁而入。秋公見他們來勢洶洶,無奈之下隻好放行,掩上籬門後,也跟了進去,默默地將花下的酒果拿起,站在一旁。
眾人環顧四周,隻見花草繁多,其中又以牡丹開得最為豔麗。這些牡丹可不是普通的品種,而是五種名貴的珍品——黃樓子、綠蝴蝶、西瓜穰、舞青猊、大紅獅頭。牡丹被譽為“花中之王”,以洛陽所產最為名貴,像“姚黃”“魏紫”等品種,一株就能價值五千錢。為什麼洛陽的牡丹天下第一呢?原來唐朝時,武則天皇後荒淫無道,寵愛張易之、張昌宗二人。一個冬天,她突發奇想,想要遊覽後苑,便寫下詔書:“來朝遊上苑,火速報春知。百花連夜發,莫待曉風吹。”沒想到武則天是天命所歸,百花不敢違抗旨意,一夜之間紛紛綻放。可唯獨牡丹花有骨氣,不願討好女皇和她的寵臣,一朵花、一片葉都沒有開。武則天大怒,將牡丹貶到洛陽,從此洛陽牡丹名冠天下。有一首《上樓春》詞,專門讚頌牡丹的妙處:“名花綽約東風裡,占斷韶華都在此。芳心一片可人憐,春色三分愁雨洗。玉人儘日懨懨地,猛被笙歌驚破睡。起臨妝鏡似嬌羞,近日傷春輸與你。”
這些名貴的牡丹就種在草堂對麵,周圍用湖石圍著,四邊立著木架子,上麵覆蓋著布幔,用來遮擋陽光。牡丹植株高大,高的有一丈多,矮的也有六七尺,花朵大如圓盤,五彩斑斕,光彩奪目。眾人見狀,齊聲讚歎:“好花!”張委迫不及待地踏上湖石,想要湊近去聞花香。秋先最忌諱彆人這樣做,趕忙勸阻:“衙內,站遠些看,彆上去!”
張委本來就因為秋先一開始不讓進園而惱火,正想找茬,聽了這話更是怒不可遏,喝道:“老頭,你住在我莊子旁邊,難道沒聽過張衙內的名號?有這麼好的花,還故意說沒有。不跟你計較就算了,還敢多嘴,聞一聞能把花聞壞了?你越是這樣說,我偏要聞!”說著,就把花朵逐朵攀下來,將鼻子湊上去使勁嗅。秋先站在一旁,氣得不行,卻又敢怒不敢言,心裡還盼著他們看一會兒就離開。
誰知張委存心刁難,故意大聲說道:“這麼好的花,豈能就這麼白看?得拿酒來邊喝邊賞!”隨即吩咐家仆回去取酒。秋公一聽,更加煩惱,上前勸阻:“這裡地方狹小,沒地方坐。衙內要看花,酒還是回府上喝吧。”張委指著地上說:“這地上就能坐。”秋公連忙說:“地上臟,衙內怎麼能坐?”張委滿不在乎:“沒事,拿氈條鋪上就行。”
不一會兒,家仆把酒菜取來,眾人鋪上氈條,圍坐在一起,猜拳行令,喧鬨聲此起彼伏,一個個得意忘形。隻有秋公皺著眉頭,悶悶不樂地坐在一邊。張委看著園子裡花木繁茂,頓時起了歹心,盤算著要霸占這座園子。他醉眼朦朧地看向秋公,陰陽怪氣地說:“沒想到你這老東西,還挺會種花,賞你一杯。”秋公滿心惱怒,沒好氣地說:“老漢天生不會喝酒,不敢從命!”
張委又問:“你這園子賣不賣?”秋公一聽,心中大驚,連忙拒絕:“這園子是我的命根子,怎麼舍得賣!”張委威脅道:“什麼命根子不命根子的,賣給我得了。你要是沒地方去,乾脆連人也歸到我家,不用做彆的,專門給我種花,多好!”眾人在一旁幫腔:“你這老頭好福氣,衙內這麼照顧你,還不趕緊謝恩?”秋公見他們步步緊逼,氣得手腳發軟,乾脆不再搭理。
張委惱羞成怒:“這老頭太可惡了!到底賣不賣,怎麼不回話?”秋公堅決道:“都說了不賣,還問什麼?”張委暴跳如雷:“放屁!你要是再說不賣,我立刻寫帖子送到縣衙!”秋公心中氣憤,本想回懟幾句,但轉念一想,對方有權有勢,又喝得醉醺醺的,何必跟他一般見識?隻好強忍著怒氣說:“衙內真要買,也得容我緩一天,哪有這麼急的?”眾人見他服軟,便說:“這話還差不多,那就明天再說。”
此時眾人都已酩酊大醉,紛紛起身,家仆收拾好東西先行一步。秋公生怕他們折花,提前守在花叢邊。張委搖搖晃晃地走向牡丹,抬腳就要踩上湖石去摘花。秋先急忙拉住他:“衙內,這花雖然不值錢,但我一年到頭不知道費了多少心血,才養出這幾朵。您要是折了,實在太可惜了。而且摘下來沒兩三天就謝了,何必做這種事呢?”
張委喝道:“胡說!有什麼可惜的?等明天園子歸了我,就是我的東西,全折了又關你什麼事!”說著,用力推開秋先。秋先死死揪住他的衣服,不肯鬆手:“衙內就是殺了我,這花也不能讓你摘!”眾人見狀,紛紛起哄:“這老頭太不識好歹了!衙內摘朵花,多大點事,還裝模作樣!難道還怕你不成?”說著,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地開始亂摘。
秋公急得大喊大叫,顧得了東邊,顧不了西邊,轉眼間,許多花朵就被摘了下來。秋公看著滿地殘花,心疼得如同刀割,破口大罵:“你們這群無賴,平白無故上門欺負人,我這條老命還要它何用!”說完,他不顧一切地衝向張委,撞了個滿懷。由於衝得太猛,加上張委喝得醉醺醺的,腳下不穩,一下子就摔倒在地。
眾人見狀,齊聲喊道:“不好了,衙內被打傷了!”紛紛扔下花朵,圍上來要打秋公。其中一個稍微穩重些的人,見秋公年紀大了,怕真打出人命,趕忙攔住眾人,扶起張委。張委摔了這一跤,心裡越發惱怒,他衝到花叢中,將剩下的花朵打得一枝不留,花瓣散落滿地。即便如此,他仍不解氣,又在花叢中肆意踐踏一番。好好的一片花海,瞬間變得一片狼藉,真是:“老拳毒手交加下,翠葉嬌花一旦休。好似一番風雨惡,亂紅零落沒人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