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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驚奇 卷二十二到卷二十四(2 / 2)

話剛說完,女子就在門外高聲催促道:“李十一郎,快出來!”李行修不敢多留,含淚走出宮殿。女子依舊和他跨上竹枝,一同往回走。回到原來的地方,隻見老人頭枕著一塊石頭,正在熟睡。聽到腳步聲,知道是李行修回來了,便起身問道:“可還如意?”李行修說:“有幸與夫人相見了。”老人說:“應當感謝九娘子派人相送。”李行修依言,將妙子送到林間,高聲致謝。

回來後,李行修問老人:“這是什麼人?”老人說:“這裡原本有座靈應九子母祠。”老人又將李行修帶回客店,隻見壁上的燈盞還亮著,馬槽裡的馬還在吃草,仆人們也都在熟睡。李行修懷疑自己是在做夢,但老人還在,足以證明這一切都是真實的。隨後,老人向李行修告辭離去。

李行修感歎不已,想到亡妻言語懇切,便將這件事詳細地寫信告知嶽父王公。從此,他續娶了王氏的小妹,正好應驗了之前的夢境。正所謂:“舊女婿為新女婿,大姨夫做小姨夫。”自古以來,隻有娥皇、女英姐妹二人一同嫁給了舜帝。其他因姊妹亡故,不忍斷絕姻親,續娶小姨的情況,雖然是世間常有的事,但從來沒有死去的姐姐,懷著這樣的心願,在陰間促成好事的。

如今先講這段奇異的故事,可見人生在世,唯有“情”字至死不滅。王夫人雖然身死,但心中念著與丈夫的恩愛,又疼愛自己的妹妹,這份情意難以忘懷,所以在陰間才有這樣的安排,完成自己的心願。這還是夫妻相處已久,有情有義,尚且不足為奇。接下來再講一個從未成親的故事,主人公不僅不忘前世盟約,在陰間促成自己的姻緣,還幫妹妹成就了婚事,其中的情節奇奇怪怪、真真假假,十分精彩。有詩為證:“還魂從古有,借體亦其常。誰攝生人魄,先將宿願償!”

這個故事發生在元朝大德年間,揚州有個富人姓吳,曾擔任防禦使一職,人們都稱他為吳防禦。他家住在春風樓旁,育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叫興娘,小女兒叫慶娘,慶娘比興娘小兩歲,兩人都還在幼年時期。吳家的鄰居崔使君與吳防禦往來密切。崔家有個兒子叫興哥,與興娘同年出生。崔公便向吳防禦求娶興娘為兒媳,吳防禦欣然應允。崔公以一隻金鳳釵作為聘禮定下婚約。定盟之後,崔公全家前往遠方為官,一去就是十五年,再也沒有消息傳來。

此時興娘已經十九歲,母親看著女兒年紀漸長,便對吳防禦說:“崔家興哥一去十五年,音信全無。如今興娘已經長大成人,怎能死守著之前的婚約,白白錯過青春年華?”吳防禦卻堅持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既然已經答應了老友,又怎能因為他沒有消息,就違背諾言?”

母親到底是婦道人家的見識,眼見女兒到了適婚年齡還未出嫁,心裡實在看不下去,每日在吳防禦耳邊嘮叨,非要另尋人家不可。而興娘心裡,一心隻盼著崔生歸來,絕無半點二心。雖然多虧了父親堅守承諾,但聽到母親整日催促,她也隻能暗自傷心落淚。她又擔心父親經不住母親的糾纏,一時改變主意,心中整日憂慮不安,隻希望崔家郎君能早一天到來。她望眼欲穿,可崔生卻遲遲不見蹤影。漸漸地,興娘茶飯不思,一病不起,臥床半年後,含恨離世。父母、妹妹以及家中眾人,都悲痛欲絕,哭得昏天黑地。

入殮之時,母親拿著崔家當初下聘的金鳳釵,撫摸著女兒的屍體痛哭道:“這是你夫家的東西,如今你已不在,我留著又有何用?見了隻會徒增悲傷,你就戴著它去吧!”說著,便將金鳳釵插在興娘的發髻上,蓋上了棺蓋。三天後,眾人將興娘安葬在郊外。家中設了靈堂,每日早晚都進行哭奠。

興娘下葬兩個月後,崔生突然來到吳家。吳防禦將他迎進家中,問道:“郎君這些年去了哪裡?令尊令堂是否安好?”崔生回答說:“家父在宣德府擔任理官,不幸在任上去世。家母也在幾年前先一步離世。我在那裡守喪,如今守喪期滿,料理完殯葬之事,便不遠千裡來到府上,想要完成之前的婚約。”

吳防禦聽完,忍不住落下淚來,說:“小女興娘命薄,因思念郎君成疾,兩個月前飲恨而逝,如今已安葬在郊外。郎君若是早來半年,或許她還不至於走到這一步。如今你來,已經來不及了。”說罷,又痛哭起來。崔生雖然從未與興娘謀麵,但聽了這番話,也不免傷感。

吳防禦又說:“小女雖然已經下葬,但靈位還在。郎君可到她靈前看一看,也讓她的陰魂知道你來了。”吳防禦噙著眼淚,拉著崔生走進內房。崔生抬頭望去,隻見靈堂中:紙製的經幡隨風飄動,紙紮的童男童女栩栩如生。飄動的紙幡上,寫滿了梵文和祈福的話語;栩栩如生的紙童,手中捧著銀盆和繡帕。香爐中一縷青煙嫋嫋升起,兩根燭台上的燈火微微閃爍。牆上掛著興娘的畫像,畫中女子容貌絕美;白色的木牌上,寫著新亡長女的名字。

崔生走到靈位前,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吳防禦扶著桌子大聲說道:“興娘我的兒,你的丈夫來了!你的靈魂若在,可知道嗎?”說完,放聲大哭。全家人見吳防禦如此傷心,也都跟著號啕大哭起來,哭聲震天動地,崔生也忍不住流下了許多眼淚。哭罷,眾人燒了些紙錢。吳防禦又帶著崔生在靈位前拜見了夫人,夫人哽咽著還了個半禮。

吳防禦和崔生回到堂前,對他說:“郎君父母雙亡,路途遙遠,如今既然來了,就住在我家吧。不要說看在兩家的親情份上,單是看在你是老友之子的份上,你就如同我的兒子一般。不要因為興娘不在了,就把自己當外人。”隨即讓人將崔生的行李搬進來,收拾了門旁的一間小書房,讓他住下。此後,吳家早晚悉心照料,對他十分親熱。

轉眼將近半月,正值清明節。吳防禦念及興娘剛剛去世,便帶著全家人到她的墳前掃墓,焚燒紙錢。此時,興娘的妹妹慶娘已經十七歲,也跟著母親坐轎子一同前往。隻留下崔生一人在家中看守。

大戶人家的女眷平日裡很少出門,到了節假日,看到春光明媚,都盼著能找個由頭出去散心。雖然這次是去興娘的新墳,但荒郊野外,桃紅柳綠,倒也成了女眷們遊玩的好去處。一家人在墳上盤桓了一整天,直到天色昏暗才回到家。

崔生走到門外等候,遠遠望見兩輛女轎駛來,便站在門左邊迎接。前麵的轎子先進了門,後麵的轎子經過崔生身邊時,隻聽見“鏗”的一聲,有個東西從轎中掉了出來。等轎子過去,崔生急忙撿起來一看,是一隻金鳳釵。崔生知道這是女子的飾物,急忙想進去歸還,卻發現中門已經關上了。原來吳防禦一家在墳上忙了一天,又都喝了些酒,進門後就關上了門,準備休息。崔生也明白這個情況,不好去叫門,隻好打算等第二天再說。

他回到書房,把金鳳釵放在書箱裡,點上蠟燭,獨自坐著。想到婚事不成,自己孤身一人,寄人籬下,雖然吳家待他如同子婿,但終究不是長久之計,也不知未來會如何,心中煩悶,不由得歎了幾聲。上床正要睡覺,忽然聽到有人敲門。崔生問道:“是誰?”卻沒有人回應。崔生以為聽錯了,正要睡下,又聽到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崔生大聲詢問,敲門聲卻又戛然而止。崔生心中疑惑,坐在床沿,剛要穿鞋去門邊查看,敲門聲再次響起,依舊沒人說話。

崔生大驚,嚇得後退兩步。這時,一個女子推門而入,麵帶微笑,低聲說道:“郎君不認識我了嗎?我是興娘的妹妹慶娘。剛才進門時,發釵掉在了轎下,所以連夜來找。郎君可曾撿到?”崔生見是小姨,連忙恭敬地回答:“剛才娘子的轎子在後麵,確實有釵子掉在地上。小生當時撿到,本想立刻奉還,見中門已關,不敢打擾,打算留到明天。如今娘子親自來尋,現在就還給你。”說著,從書箱裡取出金鳳釵,放在桌上,“娘子請拿去吧。”

女子伸出纖細的手取過釵子,插在頭上,笑嘻嘻地對崔生說:“早知道是郎君撿到,我也不必連夜來了。如今已經夜深,我出來了就不好再回去。今夜就借郎君的床鋪,與你同宿一晚。”崔生大驚失色,說道:“娘子這是什麼話?令尊令堂待我如同親人,我怎敢做出如此無禮之事,玷汙娘子的清白?娘子請回吧,我絕不敢從命。”

女子說道:“現在全家人都睡熟了,沒有一個人知道。何不趁此良宵,成就好事?我們悄悄來往,親上加親,有什麼不可以?”崔生堅決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雖然承蒙娘子錯愛,但萬一日後事情敗露,被人發現,且不說我無顏麵對令尊,傳揚出去,我以後還怎麼做人?豈不是把一生的名譽都毀了?”

女子又勸說道:“如此美好的夜晚,夜深人靜。我孤身寂寥,你也形單影隻。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同在一個房間,也是我們的緣分。先顧眼前的好事,何必擔心被人發現?況且我自有辦法為郎君遮掩,不會讓事情敗露。郎君不要疑慮,彆錯過了這大好時機。”

崔生見她言辭嬌媚,容貌美豔,心中也難免有些動搖。但一想到吳防禦對自己的厚待,又不敢輕舉妄動,就像小孩子放紙炮,既好奇又害怕。剛想答應,轉念一想,又連連搖頭:“使不得,使不得。”隻好向女子哀求道:“娘子,看在興娘的份上,保全我的名譽和品行吧!”

女子見他再三拒絕,自覺羞愧,突然變了臉色,勃然大怒:“我父親以子侄之禮相待,留你在書房居住,你竟敢在深夜誘騙我到這裡,到底想乾什麼?我要是聲張出去,告訴父親,再去官府告你,看你如何辯解!絕不會輕易饒了你!”她聲色俱厲,崔生見她倒打一耙,心中十分害怕,暗想:“這下麻煩大了,如今她在我房中,真是說不清道不明。萬一她真的聲張,被她一口咬定,我該如何分辨?不如先答應她,或許還能慢慢想辦法脫身。”正所謂“羝羊觸藩,進退兩難”。

崔生隻好陪著笑臉說:“娘子彆聲張。既然娘子如此美意,小生聽憑娘子做主便是。”女子見他答應,立刻轉怒為喜:“原來郎君這麼膽小。”崔生關上房門,兩人就此度過了一夜。有《西江月》詞為證:“旅館羈身孤客,深閨皓齒韶容。合歡裁就兩情濃,好對嬌鸞雛鳳!認道良緣輻輳,誰知啞謎包籠!新人魂夢雨雲中,還是故人情重。”

兩人相處一夜後,天快亮時,女子起身告辭,悄悄地回了家。崔生雖然嘗到了甜頭,但心中卻像揣著個不安分的兔子,整日戰戰兢兢,生怕事情被人發覺。幸好女子行動十分隱秘,她身姿輕盈敏捷,總是趁著夜色而來,黎明前離去,隻在門旁的書房裡與崔生私下往來,竟沒有一個人察覺。

大約過了一個多月,一天晚上,女子突然對崔生說:“我住在深閨之中,你住在外麵的書房。如今的事,幸好還沒人察覺。但我總擔心好事多磨,美好的姻緣容易受阻。一旦事情敗露,被雙親知曉,恐怕會把我拘禁在家中,將你驅逐出去。對我來說,倒也罷了,可要是連累你清譽受損,那我的罪過就太大了。我們得好好商量個長久之計才行。”

崔生回應道:“之前我不敢輕易答應你,就是擔心這個。人非草木,我又怎會是無情之人?如今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你說該怎麼辦才好?”女子提議:“依我看,不如趁著還沒人發現,我們一起逃走,到他鄉外縣找個地方住下,低調行事。這樣才能安安穩穩白頭偕老,不至於被分開。你覺得怎麼樣?”崔生有些為難:“你說的確實有道理,可我現在孤苦伶仃,沒什麼親友。就算要逃,又該往哪裡去呢?”

他思索良久,突然想起:“我父親在世時,常提起有個老仆叫金榮,為人十分忠義。他住在鎮江呂城,以耕種為生,家境還算寬裕。我們去投奔他,念在舊日主仆情分上,他肯定不會拒絕。而且走水路可以直接到他家,也方便。”女子聽後說:“既然如此,事不宜遲,今晚就動身吧。”

兩人商量妥當,五更時分就起床收拾好了行李。書房就在門邊,出門十分方便。出了門便是水邊,崔生到船幫雇了一艘小劃子,回到門口接上女子,隨即開船前往瓜洲。到了瓜洲,他們打發走小劃子,又另雇了一艘長途船,渡江後進入潤州,再到丹陽,前行四十裡,終於抵達呂城。

船靠岸後,崔生上岸向一位村民打聽:“這裡有個叫金榮的人嗎?”村民回答:“金榮是這裡的保正,家境殷實,為人又忠厚,誰不認識他?你找他有什麼事?”崔生說:“他和我有些親戚關係,特地來拜訪,麻煩您給指個路。”村民伸手一指:“你看那邊有個大酒坊,隔壁大門就是他家。”

崔生問清了地址,心中暗喜。他回到船上安撫好女子,獨自來到金榮家門口,徑直走了進去。金保正聽到動靜,從裡麵走出來問:“是哪位貴客到訪?”崔生上前施禮,保正又問:“秀才官人從哪裡來?”崔生答:“小生是揚州府崔公之子。”保正聽到“揚州崔”三個字,吃了一驚:“你父親擔任何官職?”崔生說:“是宣德府理官,如今已經過世了。”保正又問:“那他是你的什麼人?”崔生答:“正是我父親。”保正激動地說:“這麼說,你是我家小主人啊!”說著便請崔生坐下,自己跪地便拜,接著問:“老主人是什麼時候去世的?”崔生回答:“已經三年了。”保正連忙搬來桌椅,設了個虛位,寫了個神主牌放在桌上,磕頭痛哭起來。

哭完後,保正問:“小主人今日為何會到這裡?”崔生說:“我父親在世時,曾與吳防禦家的小娘子興娘定下婚約……”保正沒等他說完,就接口道:“這事我知道。如今想必已經成親了吧?”崔生歎了口氣:“沒想到吳家興娘,因為盼不到我家的消息,得了重病。我到吳家時,她已經去世兩個月了。吳防禦念及舊情,留我在家中。幸運的是,他家的小姨慶娘對我關照有加,我們私下結為夫婦。但又怕事情敗露,需要找個安身之處。我無處可去,想起父親說過你為人忠義,住在呂城,所以就帶著慶娘一起來投奔你。您要是不忘舊主,就請務必幫幫我們。”

金保正聽完,爽快地說:“這有何難?老仆一定為小主人排憂解難。”他隨即進屋叫出嬤嬤,讓她拜見小主人,又吩咐她帶丫頭到船邊接崔生的娘子。老夫妻倆親自打掃正堂,鋪好床帳,用接待主人的禮節招待他們,衣食住行都安排得十分周到。崔生和女子就這樣安心地住了下來。

將近一年過去,女子對崔生說:“我們住在這裡雖然安穩,但就此與父母斷絕聯係,終究不是個辦法。我心裡總覺得愧疚,對不起父母的養育之恩。”崔生無奈地說:“事已至此,還能怎麼辦?難道還能回去見他們?”女子認真地說:“當初我們倉促行事,萬一事情敗露,父母肯定會責怪,我們能不能在一起都不好說。想要長久相守,除了逃走彆無他法。如今時光飛逝,已經過去一年了。我想天下父母都疼愛子女,當時他們發現我不見了,心裡一定很舍不得。現在如果我們一起回去,與父母重逢,他們肯定會高興,說不定就不會再計較以前的事了,這也是可以預料到的。我們何不大膽些,一起回去見他們一麵,又有什麼關係呢?”

崔生沉思片刻說:“大丈夫本就該四海為家,總這樣躲在這裡也不是長久之計。既然娘子這麼說,我就算挨嶽父一頓責罵,為了你,也心甘情願。我們已經做了一年夫妻,你家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家,想必不會把我們強行拆散,再把你嫁給彆人。況且還有你姐姐之前的婚約,我們重續前緣,也是理所應當。隻要我們態度誠懇地去見他們,應該不會有問題。”

兩人商議好後,便請金榮幫忙雇了一艘船,告彆金榮,踏上歸途。他們渡江、過瓜洲,漸漸靠近吳防禦家。快到的時候,女子對崔生說:“先把船停在這裡,先彆直接到家門口,我還有些話要和你商量。”

崔生讓船家停好船,問:“還有什麼事?”女子說:“我們私奔在外一年,如今突然一起回去。要是他們能原諒我們,那自然是再好不過。但萬一他們生氣,場麵就不好收拾了。不如你先去見他們,看看他們的態度,把事情說清楚。要是確定他們不會反悔,再讓他們來接我,這樣既穩妥,我也不至於太尷尬。我就在這裡等你的消息。”崔生點頭:“娘子考慮得周到,我這就去。”他剛要上岸,女子又把他叫回來:“還有一件事。女子私奔,畢竟不是光彩的事。萬一他們為了名聲,故意不認賬,也有可能。你要防備著點。”說著,她從頭上拔下那隻金鳳釵,遞給崔生,“要是他們找借口推脫,你就把這釵子拿給他們看,這樣他們就沒法抵賴了。”崔生感歎:“娘子心思真是細膩!”他接過金鳳釵,放進袖中,朝著吳防禦家走去。

崔生來到堂中,家人通報進去。吳防禦聽說崔生來了,十分高興,連忙出來迎接。還沒等崔生開口,他就說道:“之前招待不周,讓郎君住得不安穩,是老夫的過錯。看在先父的份上,請不要責怪老夫。”崔生拜倒在地,不敢抬頭,也不知如何開口,隻是不停磕頭說:“小婿罪該萬死。”吳防禦見狀,十分驚訝:“郎君何出此言?到底犯了什麼罪?快說清楚,彆讓老夫心裡犯嘀咕。”崔生小心翼翼地說:“希望嶽父大人高抬貴手,原諒小婿,我才敢說。”吳防禦和藹地說:“有話直說,我們本就是世交,不必見外。”

崔生見他態度和善,才鼓起勇氣說:“小婿承蒙令愛慶娘垂青,私下結下姻緣。因為事情隱秘,又情深難舍,我們犯了私通之錯,背負不義之名。實在擔心罪責深重,不得已連夜出逃,在鄉下躲藏了一年。這一年來,雖夫妻情深,但也不敢忘記父母恩情。今日特地和令愛一同前來,希望嶽父大人能體諒我們的真心,饒恕我們的過錯,成全我們白頭偕老的心願。嶽父若是成全,小婿能有美滿家庭,實在是萬幸,還望嶽父憐憫。”

吳防禦聽完,大吃一驚:“郎君說的這是什麼話?小女慶娘臥病在床已經一年了,茶飯不思,行動都需要人攙扶,一步也沒下過床。你說的這些從何說起?莫不是撞見鬼了?”崔生心中暗想:“慶娘果然有先見之明!肯定是怕家醜外揚,所以推說生病臥床。”於是他對防禦說:“小婿怎敢說謊?如今慶娘就在船上,嶽父派人去接她過來,便知真假。”吳防禦冷笑一聲,根本不信,轉頭吩咐一個家僮:“你去崔家郎君的船上看看,和他一起來的是什麼人,竟然敢冒充我家慶娘子,簡直荒謬!”

家僮快步走到船邊,往船內一看,艙中空空蕩蕩,不見半個人影。他轉頭詢問船家,船家正低頭在船尾吃飯。家僮問道:“你艙裡的人去哪兒了?”船家回答:“有個秀才上岸去了,留了個小娘子在艙中,剛剛我看見她也上岸了。”家僮趕忙回去,向吳防禦稟報:“船上沒人,船家說有個小娘子上岸後就不見了。”

吳防禦見事情毫無頭緒,臉色頓時沉了下來,生氣地說:“年輕人應當誠實,為何編造這種荒誕的話,汙蔑我家女兒,這成何體統!”崔生見他發怒,心裡也著急起來,急忙從袖中掏出金鳳釵,遞給吳防禦說:“這是令愛慶娘的東西,足以證明我說的都是實情,怎麼會是憑空捏造?”

吳防禦接過金鳳釵一看,大驚失色:“這是我死去的女兒興娘入殮時戴在頭上的釵子,已經陪葬很久了,怎麼會在你手裡?太奇怪了!”崔生便將去年清明節,吳家女眷掃墓歸來,他在轎下撿到釵子,後來慶娘夜裡尋釵,兩人因此結緣,擔心事情敗露一同逃到舊仆金榮處,住了一年後又一同回來的事,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吳防禦聽得目瞪口呆:“慶娘現在還在房中的床上臥病不起,郎君若是不信,可以去看看。你怎麼能說得有鼻子有眼的?而且這釵子怎麼會出現在世上?真是太蹊蹺了!”說著,他拉著崔生的手,要帶他去房中看病人,分辨事情的真假。

再說慶娘確實一直臥病在床,無法下地行走。就在外麵眾人疑惑不解的時候,慶娘突然從床上起身,徑直朝堂前跑去。家人們見狀驚愕不已,和吳防禦的嬤嬤一起跟了出來,叫嚷著:“平時動都動不了,怎麼突然能走了!”

隻見慶娘跑到堂前,對著吳防禦便拜。吳防禦見是慶娘,更是吃驚:“你什麼時候能起來的?”崔生心裡還以為是船上的慶娘進了屋,等著聽她怎麼說。卻見慶娘開口說:“父親,我是興娘。我早早離開父母,葬在荒郊野外。但我與崔郎緣分未儘,如今回來,沒有彆的目的,就是想為崔郎打算,希望把妹妹慶娘許配給他,延續這段姻緣。如果您肯答應,妹妹的病馬上就會好。要是不答應,我和妹妹都活不成了。”

全家人聽了,個個驚恐萬分。看她的身體麵容是慶娘的,可說話的聲音和舉止,卻像是興娘。大家都明白,這是興娘的亡魂歸來,附身在慶娘身上說話。

吳防禦嚴肅地斥責道:“你既然已經死了,為什麼還在人間胡作非為,迷惑活人?”慶娘又用興娘的語氣說道:“我死後見到冥司,冥司說我無罪,沒有拘禁我,而是讓我在後土夫人帳下,掌管傳遞文書。我因為塵緣未了,特地向夫人請了一年的假,來和崔郎了結這段姻緣。妹妹之前的病,是我借她的身體,與崔郎相處。如今期限已滿,我要走了,怎能讓崔郎從此孤單,讓我們兩家形同陌路?所以特地來請求父母,一定要把妹妹許配給他,接續之前的婚約,這樣我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吳防禦夫妻見她言辭懇切,便答應道:“女兒放心,我們就按你說的,把慶娘嫁給他。”興娘見父母應允,臉上露出喜色,拜謝道:“多謝父母成全,我可以安心走了。”

她走到崔生麵前,握住崔生的手,哽咽著哭起來:“我和你恩愛相伴一年,如今就要分彆。慶娘的婚事,父母已經答應,你以後做了我家的女婿,和她歡好的時候,可彆忘了我這個舊人。”說完,放聲大哭。

崔生聽她說出前因後果,這才明白,原來一直與自己同住的,是興娘的魂魄。雖然心裡悲切,但他知道眼前是小姨的身體,又在眾人麵前,也不好過於親近。隻見興娘的魂魄交代完事情,大哭幾聲後,慶娘的身體突然倒地。

眾人驚慌失措,圍上前查看,發現慶娘已經沒了氣息,但心口還有些溫熱。大家急忙灌下生薑湯,過了將近一個時辰,慶娘才悠悠轉醒。她的病竟然完全好了,行動也恢複如常。問起之前的事,她卻一無所知。

慶娘在人群中一眼看到崔生,急忙遮住臉,朝內室跑去。崔生仿佛大夢初醒,驚疑了許久,心情才漸漸平複。

吳防禦挑選了一個黃道吉日,為慶娘和崔生舉辦了婚禮。花燭之夜,崔生對慶娘已經十分熟悉,相處自然;而慶娘卻對崔生不太認得,羞得滿臉通紅。

婚後,崔生和慶娘洞房時,發現慶娘仍是處子之身。崔生悄悄問她:“你姐姐借你的身體,和我相處了一年,為什麼你的身子還是完好的?”慶娘有些不悅:“那是你撞見我姐姐的鬼魂,發生的事與我何乾?怎麼說起我來了!”崔生說:“若不是你姐姐多情,我們今天怎能成親,這份恩情不能忘。”慶娘點頭:“這話也對。要是她不出麵促成,壞了我的名聲,我以後還怎麼做人?隻是你心裡要是總覺得是我和你私奔的,那多丟人!幸好姐姐有靈,成全了你我,她對我們真是情義深重。”

第二天,崔生對興娘的感激之情難以平複,想為她做法事超度。可他身無長物,隻好把金鳳釵拿到集市上賣掉,換了二十錠鈔,全部用來購買香燭紙錢,拿到瓊花觀,請道士連續做了三晝夜的法事,以報答興娘的恩德。

法事結束後,崔生在夢中見到一個女子。他並不認識對方,女子卻說:“我是興娘。之前我借妹妹的模樣與你相見,所以郎君不認得我。但我的一縷魂魄,已經和你相處了一年。如今你和妹妹成親,我才以真麵目與你相見。”她向崔生拜謝,“承蒙你為我超度,我感激不儘。雖然陰陽相隔,但這份情誼我銘記於心。妹妹慶娘性格溫柔,你要好好照顧她。我這就與你告彆了!”崔生從夢中驚醒,忍不住哭了出來。

慶娘在枕邊見崔生哭醒,問他緣由。崔生便把興娘在夢中說的話,一五一十告訴了慶娘。慶娘問:“你見到她什麼樣子?”崔生詳細描述了夢中女子的容貌。慶娘一聽,哭著說:“真的是我姐姐!”

慶娘又仔細詢問崔生這一年相處的事情,崔生將所有細節都和盤托出。這些事,與興娘生前的性情、做事風格一模一樣。兩人感歎不已,對這段奇異的經曆既驚訝又感動。此後,他們夫妻二人感情和睦,親上加親。

從那以後,興娘再也沒有出現過。這一切,不過是一個“情”字作祟。興娘不忘與崔生的緣分,才做出這許多事。如今心願已了,便安心離去。

此後每年,崔生和慶娘都會去興娘墳前祭掃。後來崔生出仕為官,還為興娘討了前妻的封誥。臨終前,崔生留下遺言,希望三人合葬在一起。有人為此寫了四句詩概括這段奇事:“大姊精靈,小姨身體。到得圓成,無此無彼。”

卷二十四庵內看惡鬼善神井中譚前因後果

佛經中有言:“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來世因,今生作者是。”這句話講述的是因果循環的道理,今生所經曆的一切,都是前世種下的因;而今世的所作所為,又會成為來世的因。

在南京新橋,住著一位名叫丘伯皋的人。他一生為人忠厚老實、心誌誠懇,信奉佛教極為虔誠,平日裡喜歡施舍幫助他人,從不願占彆人一絲一毫的便宜,是當地有名的正直之人。

一天,丘伯皋獨自坐在自家屋簷下,大聲誦讀佛經。這時,一個人背著包裹走到他麵前,將包裹放在地上,向他作揖問道:“借問老丈一聲。”丘伯皋連忙回禮:“有什麼事?”那人說:“我是浙江人,在湖廣做生意。來到這裡,想找一位叫丘伯皋的人,不知他住在哪裡?”丘伯皋問:“您打聽他的住處,難道是和他舊相識?”那人回答:“我與他從未謀麵,隻是在江湖上聽聞此人是個德高望重的長者,為人忠信,值得托付。如今我在旅途中有些事情,需要麻煩他,所以才向您打聽。”丘伯皋笑著說:“在下就是丘伯皋。您既然遠道而來找我,請到屋裡詳細說說。”說著便起身將那人迎進屋內,等兩人坐下後,丘伯皋又問:“您貴姓?”那人答道:“我姓南,賤號少營。”丘伯皋接著問:“您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南少營說:“我有些事情,要去北京見一個人,兩個月後就能回來。”他指著地上的包裹說:“這裡麵有些東西,我獨自一人遠行,路上帶著不太安全,想找個穩妥的地方寄存,才能安心啟程。這世上的人,就算是最要好的親戚朋友,一旦涉及財物往來,也未必能保證心意不變。我一路上都聽聞您的大名,知道您是個做事一絲不苟的人,所以想把包裹寄放在您這裡,我好安心北去,等回來後一定登門拜謝。這就是我要麻煩您的事,沒有其他了。”丘伯皋爽快地說:“這有什麼問題。您隻管把包裹封好,放在我家,放心去吧,保證萬無一失。”南少營感激地說:“如此,真是太感謝您了。”當下,他按照丘伯皋所說,將包裹仔細封好,交給了丘伯皋,丘伯皋便把包裹拿進了屋裡。丘伯皋見南少營是遠道而來的客人,便準備了酒菜招待他。南少營還要去置辦一些上京所需的物品,所以沒有立刻動身。丘伯皋就留他在家裡住了兩晚,南少營這才告辭離去。

然而,兩個月過去了,南少營沒有回來。就這樣一直等了一年多,依舊沒有他的任何消息。丘伯皋向從北方來的浙江人打聽,卻沒有一個人知道南少營的下落。丘伯皋想派人去浙江詢問南少營的家人,可又不知道他家具體在什麼地方。此後,隻要遇到路人,他就打聽南少營,可根本沒人認識這個人。丘伯皋發愁地說:“這件沒了結的事,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實在沒有辦法,他聽說巷口有個占卜攤很靈驗,就立刻去算了一卦。占卦的人說:“卦象顯示已經沒有生氣,遠行的人恐怕已經遭遇不測,回不來了。”丘伯皋心裡拿不定主意,回到家後和妻子商量:“之前那個人和我素不相識,卻突然來寄放包裹。如今一去不返,也不知道包裹裡是什麼東西,我想打開看看。那人覺得我忠厚,值得托付,所以才會在不認識我的情況下,把包裹寄存在這裡,可他怎麼就一直不回來呢?我要是不看,心裡又實在疑惑。我想隻要不拿走裡麵的東西,看一看應該也沒什麼大礙。”妻子說:“咱們又沒有貪占的心思,看看也無妨。”於是,丘伯皋取出包裹,感覺沉甸甸的,打開一看,裡麵全是黃金白銀,大約有千兩之多。丘伯皋驚訝地說:“原來有這麼多東西,他怎麼還不回來?算卦的說他沒了生氣,難道這人已經死了,所以才沒來?我有個主意,從包裹裡拿出五十金,請高僧做一場佛事,祈求佛祖保佑他早日歸來。要是他真的死了,也希望他能免受罪苦,早日投胎轉世,也算是我和他相識一場,寄存了這麼久包裹,儘了一番心意,總不能就這樣把他的東西據為己有。”妻子擔心地說:“要是這人沒死,回來發現少了五十兩,該怎麼跟他交代?”丘伯皋說:“我就把實情告訴他,說是為了保佑他回來用的,他難道還會怪我不成?要是他不認賬,我賠給他就是了。在佛祖麵前做的事,花的錢也不會冤枉。”主意打定後,丘伯皋果真請了幾位僧人,做了七晝夜的佛事。丘伯皋本就是個誠心誠意的人,在佛前真心祈禱,希望南少營活著能早日歸來,若已去世,也能早日脫離苦海。佛事結束後,又過了許久,還是沒有南少營的音信,看來他是不會回來了。丘伯皋雖然沒有貪圖這些財物的想法,但這些東西也沒地方歸還。除了做佛事用掉的五十兩,剩下的財物實際上已經成了他自己的。丘伯皋心裡總是覺得不安,不過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也就漸漸不那麼在意了。

丘伯皋一直沒有兒子,做完這場佛事後,他的小妾便有了身孕。第二年,小妾生下一個男孩,孩子眉目清秀,十分可愛,丘伯皋夫妻對這個孩子疼愛有加。孩子長到五六歲時,他們送孩子去上學,給孩子取名叫丘俊。誰能想到,丘俊雖然小聰明不少,可一見到書本就不願意讀,總是逃學。等他長大一些,更是不學好,專門結交了一群無賴子弟,整日混跡在嫖賭場所,肆意揮霍錢財,無論父母怎麼教訓都沒用。村裡的人看到丘俊這樣的行為,都紛紛歎息:“丘伯皋做了一輩子好人,卻生下這麼個敗家子。老天真是沒長眼,好人都沒有好報。”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丘伯皋給丘俊娶了媳婦,媳婦還為他生了一個兒子。丘伯皋本指望丘俊成了家能慢慢穩重起來,收收心。可沒想到,丘俊有了妻兒後,反而更加放縱,根本不把妻兒放在心上,對他們不管不顧。他整天在大街小巷裡,和那些酒肉朋友混在一起,不是賭博就是嫖娼,經常一個月都不回家。就算回了家,也隻是來要錢,拿家裡的東西去當鋪抵押。丘伯皋實在氣不過。

有一天,丘伯皋外出時,想著丘俊在家肯定又不乾正事,就把他哄回家,鎖在了一間空屋子裡。這間屋子四周全是牆壁,隻留了一個圓洞,用來送食物進去。就算丘俊長了翅膀,也飛不出來。丘伯皋離開很久後,丘俊坐在屋子裡,就像被關在監獄裡一樣難受。丘俊的妻子很心疼他,怕他在裡麵愁出病來。一天早上,她走到房前,從牆壁的縫隙中偷看丘俊,想看看他在裡麵是什麼樣子。這不看還好,一看之下,她驚訝得不得了!

丘俊的妻子看到屋裡坐著的人,模樣根本不是丘俊。她仔細一看,竟然和當年寄包裹的南少營長得一模一樣。她認出這人後,嚇得不敢出聲,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恰巧這時丘伯皋也回來了,妻子便把剛才看到的怪事告訴了他。丘伯皋聽後恍然大悟,說道:“原來是這樣!不用再說了,這些本就是他的東西,我何必管他怎麼浪費呢?白白做了冤家!”他立刻打開房門,把丘俊放了出來,任由丘俊繼續在外麵浪蕩。沒過多久,丘俊因沉迷酒色,身體被掏空,一口氣沒接上,無病而亡。丘伯皋算下來,丘俊這些年揮霍的錢財,差不多正好是一千兩。雖然大家都明白這是因果報應,但丘伯皋也沒有過於在意,隻是專心撫養孫子,希望孫子能健康長大。

後來,人們都議論說丘俊是南少營的轉世,是來取回寄存在丘家的東西的,這一點就不多說了。因為丘伯皋是個善良的人,所以南少營轉世到他家,為他生下孫子延續後代,從天道來講也不算差錯。隻是像丘伯皋這樣忠厚的長者,明明是替人保管財物,又沒有貪圖的想法,最後還要把財物“還”給人家,直到全部“還完”才罷休。更何況那些真正虧欠彆人、強行占有他人財物供自己享受的人,老天又怎麼會輕易放過他們呢?所以說,冤債相償、因果報應的事,說上一天一夜也說不完。接下來,我給大家講一個毫無天理的故事。

人們常說,錢財都有定數,不要昧著良心做事!大家看看古往今來的種種事例,就會明白,一切都像是記在賬本上一樣,遲早會有個結果。

在元朝至正年間,山東有個叫元自實的人,他家以田莊為生,家境十分富裕。元自實性格憨厚老實,不識字,不通文墨,但為人忠厚誠懇,說話做事實實在在。同村有個繆千戶,和他從小就交情很好。有一天,繆千戶被選拔授予福建地方的官職,準備前去赴任。可是他缺少路費,就想向元自實借三百兩銀子。元自實很痛快地答應了,繆千戶寫好了借據送過來。元自實卻說:“我們是多年的至交好友,要借據乾什麼?以後你還不還,全看你的心意。你是去做官的人,想來也不會賴我的賬。”當時元自實覺得自家財產豐厚,這幾百兩銀子根本不放在心上,就沒有收下借據,把三百兩銀子如數交給了繆千戶,繆千戶便去上任了。

世事總是難以預料。到了至正末年,山東局勢大亂,盜賊紛紛湧現。元自實的家被一群強盜洗劫一空,隻剩下田地和房屋。在兵荒馬亂的環境下,這些不動產也無法變現成銀子。繼續留在這裡,一家人的性命都難以保障,元自實便想找個安全的地方躲避戰亂。

當時,福建被陳友定占據,七個郡的地方都平安無事。元自實和妻子商議道:“現在到處都是戰火,隻有福建還太平。況且繆兄在那裡做官,我們可以去投奔他。隻是道路被阻斷,拖家帶口行動不便。不如找艘海船,從天津出海,直接前往福州。走海路可以直達,這樣就能帶著全家一起離開了。”兩人商量妥當後,收拾了一些剩下的東西,帶著一家人登上海船,趁著合適的風向出發。沒過多久,就抵達了福州。

元自實上岸後,第一件事就是打聽繆千戶的消息。他聽說繆千戶正在陳友定的幕府中任職,深受重用,權勢顯赫,府上門庭若市。元自實大喜過望,覺得自己來對了地方。但他沒有立刻去見繆千戶,而是先回到船上對妻子說:“打聽到繆家的情況了,他現在混得風生水起,咱們算是有依靠了。”一家人都很高興。

元自實在福州城中租了一處住所,把妻子接上岸,安置好行李後,才開始考慮去見繆千戶。可他轉念一想:“一路上經曆了風浪,我臉色憔悴,衣服也破破爛爛的。他現在正是得意的時候,要是這樣去見他,說不定會被他看不起,還是等準備充分些再說。”就這樣,他住了好些日子,把衣帽都整理得整整齊齊,又調養了一段時間,等臉上的疲憊和黝黑都消退了,才前往繆千戶家求見。

看門的人見他是外地人,不肯接他的拜帖,詢問他的來意。得知他是從山東來的,看門人說道:“我們大人最討厭老鄉來糾纏,我們不敢去稟報,怕惹他生氣。等他出來的時候,你自己過去見他,跟我們可沒關係。他馬上就要出來了。”元自實隻好站在門口等著。果然,沒過多久,繆千戶騎著馬出來拜訪客人。元自實趕忙走到馬前,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禮。可繆千戶眼神直接看向彆處,一點都沒有認出他的樣子。

元自實著急了,走上前用山東口音大聲喊出自己的名字。繆千戶聽到後,才讓馬停下來,裝作吃驚的樣子說:“原來是我的老鄉,失敬,失敬!”他下馬作揖,拉著元自實回到家裡,賓主落座後,剛喝完一杯茶,繆千戶就站起身說:“我剛好有點小事要出去,不能陪你了。請仁兄先回住處,明天我準備薄酒,再請你來敘舊。”元自實還沒來得及多說什麼,隻能無奈地告辭離開。

第二天,繆千戶派人拿著一張請帖來邀請元自實。元自實對妻子說:“今天請我,肯定有好事。”他滿心歡喜,不等對方再次催促,就跟著來人前往。到了衙門,繆千戶出來迎接。元自實本以為許久未見,又是遠道投奔,繆千戶會熱情款待,可沒想到繆千戶態度十分冷淡,隻是隨便擺了幾杯酒和一點水果,說了些當地的大概情況,簡單問了問元自實家鄉戰亂的情形、親友的生死,卻絲毫沒有詢問元自實為什麼遠道而來,家業現在怎麼樣了。當元自實說起自己家被搶劫、逃難的悲慘遭遇時,繆千戶也隻是像聽平常事一樣,沒有一點驚訝和憐憫的表情。至於借銀的事,他更是隻字不提,連一句感謝的話都沒有。

元自實好幾次想開口提借錢的事,又一想:“剛到這裡,第一次見麵就討債,萬一惹他不高興,以後更不好相處。”隻好忍了下來。回到住處後,看著這荒涼的客棧,家裡柴米都快沒了,妻子埋怨道:“你怎麼不跟繆家提之前借的銀子,也好要點來救急?”元自實解釋了初次見麵不好意思開口的原因,妻子生氣地說:“我們大老遠跑來,為的是什麼?不就是想投奔繆家嗎?現在去了一趟,就貪圖他那點酒食,抹不開麵子不說正事,我們還能指望什麼?”元自實被埋怨得心煩意亂,一晚上都在猶豫。

第二天一早,他就又去繆千戶家求見。繆千戶聽說元自實來了,心裡已經有些不耐煩。但還是出來見了他,態度十分冷淡,沒說幾句話,就露出一副勉強應付的樣子。元自實沒辦法,隻能自己開口:“我家鄉遭了變故,拚了命帶著全家從海上遠道而來,現在隻能指望兄長幫忙。有件事,我厚著臉皮想跟你說。”繆千戶沒等他說完,就搶著說:“不用你說,我都知道。之前借的路費,我一直記在心裡。雖然我做官沒多少積蓄,俸祿也少,但你大老遠來,我怎麼會忘恩負義?你把借據拿出來,我好按照數目準備,慢慢還給你。”

要知道,繆千戶心裡怎麼會忘記當初借錢根本沒寫借據?他隻是不好當麵抵賴,故意這麼說,想等元自實拿不出借據,就不用認真還錢了,這是負心人想賴賬的慣用手段。元自實是個老實人,聽他這麼說,吃驚地說:“你這話不對啊!當初我們交情好,我二話不說就把錢借給你,根本沒寫什麼借據。你怎麼突然這麼說?”繆千戶故意板著臉說:“哪有這種事!借錢還錢,全靠借據。怎麼能說沒有?或許是戰亂中弄丟了,也有可能。但既然我們是老朋友,借據有沒有也沒關係,我肯定會想辦法還你。隻是我現在手頭也不寬裕,一時拿不出那麼多,得慢慢想辦法。”

元自實聽他這麼說,一時也不好逼他,隻能唯唯諾諾地離開。一路上,他越想越覺得繆千戶的話不對勁,分明是想耍賴。可既然已經來到這裡,又隻能依靠他。而且繆千戶剛才也說了會慢慢還錢,也不是完全沒有希望,隻能再忍耐幾天,多去求求他。他心裡後悔當初自己太講義氣,現在主動權在彆人手裡,討債才這麼困難。回到家跟妻子一說,兩人都無奈地歎了口氣,商量後還是決定繼續去求繆千戶。

就這樣,元自實厚著臉皮去了好幾次,每次繆千戶都是這些借口,推三阻四的。嘴上說得好聽,卻一分錢都沒還。元自實待在福州進退兩難,繼續等下去看不到希望,離開又無處可去。

元自實多次奔波,卻一無所獲。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間半年就過去了,眼看就要到新年。元自實客居他鄉,生活窘迫,一家人都在挨餓受凍,連過年的錢和糧食都沒有著落。實在沒辦法,他隻能再次來到繆千戶家,一見到繆千戶,就一邊哭一邊跪下磕頭:“求兄長救救我的命吧!”繆千戶伸手把他扶起來,問:“怎麼到這地步了?”元自實哭著說:“新年馬上就到了,妻子孩子又餓又冷,我兜裡一分錢都沒有,家裡一粒米都不剩,這日子可怎麼過啊!之前借的銀子,我現在也不敢求你全還,隨便給多少都行,就當是你賞我的。就算當初沒借過錢,看在老朋友的情分上,也求你可憐可憐我們。”說完,他痛哭不止。

繆千戶見他哭得這麼慘,也有些不安,扳著手指算了算說:“還有十天就是除夕了。你在家等著,我分些祿米,再準備點柴草錢,送到你家,讓你過年。彆嫌棄少,這也是我的一點心意。”元自實走投無路,聽到繆千戶肯送東西,心裡稍微踏實了些,說:“要是真能這樣,讓我們能撐到新年,那就是您的大恩大德了。”他滿心歡喜地告辭。臨走時,繆千戶再三叮囑:“除夕那天千萬彆出門,就在家裡等著。”元自實答應下來,回到家把繆千戶的話告訴妻子,一家人這才安下心來,盼著除夕那天的到來。

除夕這天,元自實一大早就起床,坐在家裡眼巴巴地等候繆千戶承諾的物資。他本想出門買點過年的東西,又生怕錯過繆家派人來,心裡盤算著等拿到錢鈔後再去置辦也不遲。他就這樣呆呆地坐著,滿心焦慮,還打發一個小廝守在巷口,叮囑道:“要是看到有動靜,趕緊回來告訴我。”

過了一會兒,小廝氣喘籲籲地跑回來喊道:“有人挑著米來了!”元自實急忙衝到門口,隻見一個挑夫挑著一擔米,一個穿青衣的人拿著帖子走在前麵。他滿心以為是繆千戶派人送東西來了,可誰知挑夫根本沒有停下的意思,青衣人也徑直往前走。元自實心裡犯嘀咕:“肯定是他們不認得我家,走錯路了。”他連忙大聲喊道:“在這裡,快轉過來!”但那兩人頭也不回,繼續往前走。元自實隻好追上去問青衣人:“老哥,你們這是給誰送禮啊?”青衣人把手中的帖子遞給他看,說:“這是我家主張員外送給教書先生的米,你問這個乾嘛?”元自實這才知道不是繆千戶送來的,隻好失落地走了回來,繼續坐在家裡等。

又過了一會兒,小廝又跑進來興奮地說:“有個穿著公差衣服的人,背著一擔子錢來了!”元自實趕緊跑到門口張望,心裡想著:“這次總該是了吧。”可那公差打扮的人從門前經過,腳步不停,走得更快了。元自實越發疑惑,追上去一問,公差回答:“這是縣裡知縣大人送給老鄉過年的錢。”元自實再次失望,心裡懊惱不已:“彆人家都在忙著送禮,今天是最後一天了,怎麼我家的東西還不見蹤影?”

此時的元自實,心裡就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坐立不安,仿佛熱鍋上的螞蟻。一直等到下午,還是不見繆千戶派人來,他隻能不停地探頭張望,心神不寧。這一天,他一樣過年的東西都沒買到。再到街上一看,家家戶戶都收攤關門,忙著準備過年,隻有他一無所獲。元自實被繆千戶害得好苦,家裡沒米沒柴,妻子不停地埋怨哭泣。彆人家歡天喜地,爆竹聲此起彼伏,而元自實卻眉頭緊鎖,與家人相對無言,滿心淒涼。

元自實越想越氣,氣得雙腳亂跳,大罵道:“這個負心的賊,把人害成這樣!”憤怒之下,他從箱子裡翻出一把解腕刀,在磨石上磨得鋒利無比,對妻子說:“不殺了他,我這口氣咽不下去!我拚上這條命,就算被官府抓去審問,也比現在這樣憋屈強。明天一早,等他一出門,我非殺了他不可!”妻子勸他消消氣,可元自實哪裡忍得住,握著刀一直坐到天亮。雄雞報曉,鼓聲停歇,他徑直朝繆千戶家走去。

在這條巷子中間,有一座小庵,是元自實去繆家的必經之路。庵裡有一位道士,道號軒轅翁,年近百歲,是個修行有道的人。平日裡,元自實去繆家路過這裡,總會進庵裡歇腳,和軒轅翁聊上一會兒。一來二去,兩人漸漸熟悉起來。

這天是正月初一,天剛蒙蒙亮,路上還沒有行人。軒轅翁起床打開庵門,把一張桌子放在門口,點上兩根蠟燭,朝著天空拜了四拜。接著,他把一卷經書攤在桌上,在中間燃起一爐香,然後對著門坐下,大聲誦讀起來。剛念了沒幾頁,他看見天色微明中,一個人匆匆走過,仔細一看,原來是元自實。軒轅翁怕打斷誦經,就沒有叫住他。

軒轅翁修行多年,眼力清明,他看見元自實往前走時,後麵跟著許多人。再定睛一看,哪裡是人,分明是一群奇形怪狀的鬼,數量多得數不清,正張牙舞爪地跟著元自實。隻見這些鬼有的握著刀劍,有的拿著椎鑿,披頭散發,赤身露體,模樣十分凶惡。軒轅翁心裡一驚,停下誦經,忍不住喊了聲:“怪哉!”他定了定神,又繼續念起經來。

沒過多久,元自實又走了回來,腳步明顯慢了許多。軒轅翁因為剛才的詫異,默默地看著他走過,沒敢出聲。等元自實走過去後,他發現又有一百多人跟在後麵。軒轅翁仔細打量,這些人數量和之前差不多,但打扮卻大不一樣,全是頭戴金冠、身佩玉佩的模樣,一個個神態從容,有的舉著幢蓋,有的拿著旌幡,麵色和藹,看起來十分安詳。

軒轅翁驚訝地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大年初一清早,就看到這樣的景象,難道元自實已經死了?剛才看到的是他的陰魂,所以才不進庵門?跟著他的都是神鬼,可為什麼去的時候跟著凶鬼,回來的時候又換成福神了?”他心裡疑惑不解,誦完經後,急忙前往元自實家,想打聽個究竟。

軒轅翁走進元家,屋裡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動靜。他咳嗽一聲,喊道:“有人來拜訪!”元自實從裡麵走出來,看到是軒轅翁在大年初一來拜年,連忙請他坐下。軒轅翁說了些新年吉利話,然後問元自實:“今天一大早,你急急忙忙去哪兒了?去的時候走得那麼快,回來的時候卻慢吞吞的,這是為什麼?能跟我說說嗎?”

元自實歎了口氣,說:“我遇到件窩心的事,不好意思跟您說。”軒轅翁鼓勵道:“但說無妨。”元自實便把繆千戶當初赴任時向他借銀,如今自己來討錢,對方卻百般推脫、企圖賴賬,以及除夕前哄騙說送錢米,最後卻沒兌現,導致自己一家人過年狼狽不堪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軒轅翁聽後,也氣憤地跺腳道:“這種恩將仇報的人,真是可恨!他一定會遭到報應的。你今天出門,是打算去找他理論嗎?”元自實坦誠地說:“不瞞您說,昨晚我越想越氣,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就把刀磨快了,打算天一亮就去他家門口,等他出來,一刀殺了他,以解心頭之恨。可到了他家門口,我又仔細想了想,他雖然對不起我,但他還有老母親和妻兒,我們兩家以前也常有往來,他們是無辜的。要是我殺了繆千戶,他的家人肯定也會流落他鄉。想想我們一家人逃難時的苦日子,我實在不忍心讓他家也落得這樣的下場。所以,我忍住了這口氣,慢慢走了回來。本來打算去給您拜年,還沒來得及,您就先來了,真是失禮。”

軒轅翁聽後,高興地說:“我不是來拜年的,其實是因為一件怪事,特意來拜訪你。聽了你剛才說的這些,我要向你道賀!”元自實一頭霧水,問:“我這倒黴透頂,有什麼可賀的?”軒轅翁解釋道:“你以後會有後福的,剛才發生的事,神明都看在眼裡了。”元自實不解地問:“您怎麼知道?”

軒轅翁便把早上看到的情形說了一遍:“你去的時候,我看見許多凶鬼跟著你;回來的時候,卻換成了福神。我覺得很奇怪。現在聽你這麼一說,才明白一念成惡,凶鬼就會出現;一念向善,福神便會降臨。就像影子跟著身體一樣,絲毫不差。所以,哪怕是在無人的暗室裡,或是一時衝動的時候,都千萬不能產生一絲惡念,做損人害己的事!你既然已經生出善念,鬼神一定會默默保佑你,就彆再發愁怨恨了。”

元自實苦笑著說:“多謝您安慰我,可我被那負心人騙得好慘,新年到了,家裡沒錢沒糧,實在沒法過了。我又沒殺成他,真沒臉麵對妻子,還不如一死了之。”軒轅翁連忙勸阻:“彆再說這種喪氣話!我庵裡還有些餘糧,待會兒給你送過來,先應個急。千萬不要再有輕生的念頭!”元自實感激地說:“太感謝您了!”隨後,軒轅翁便告辭離開了。

軒轅翁走後不久,果然有一位道士奉他的命令,送來一擔米和一貫錢到元自實家中。元自實正處於困境之中,隻好收下這份饋贈,並請道士代為轉達對軒轅翁的謝意。道士離開後,元自實坐在家中輾轉反側,心中滿是愁緒:“軒轅翁與我素不相識,尚且如此好心相助。可繆千戶欠我的錢,卻一毛不拔。本想著投奔他能有個依靠,如今希望落空,往後的日子該怎麼過?我留著這條命又有何用!而且這口氣實在難消,照軒轅翁所說,神鬼離我們如此之近,我在陽間不忍心殺他,不如一死了之,到陰間去告他,想必能討個公道!”

主意打定,元自實沒有告知妻子,獨自來到三神山下的一個八角井邊。他長歎一聲,仰麵向天哭訴道:“老天爺啊,我元自實被人賴了本錢,如今卻要落得如此下場,可憐啊,可憐!”說完,便縱身一躍,跳進了井中。

元自實原以為會立刻被水淹沒,一命嗚呼。可誰知這井中十分怪異,他雙腳竟然穩穩地踩在地上,身上沒有沾到一滴水。他伸手摸索,發現兩邊都是陡峭的石壁,中間僅有一條狹窄的小路,剛好夠一人通過。元自實雙手撐著石壁,在黑暗中沿著小路向前摸索。走了幾百步後,忽然看到一絲光亮透進來,他急忙朝著光亮處奔去。不一會兒,石壁到了儘頭,前方是一個狹小的石洞出口。走出洞口,眼前豁然開朗,陽光明媚,竟是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又往前走了幾十步,看到一座宏偉的宮殿,宮殿外的門上牌匾上寫著四個大字——“三山福地”。元自實懷著敬畏之心瞻仰了一番,才小心翼翼地邁步走進宮殿。隻見古舊的大殿中香煙消散,長長的走廊寂靜無聲。他環顧四周,不見一個人影,唯有遠處傳來一聲鐘磬之音,仿佛從雲端飄來。這裡顯然是神仙居住的洞天福地,若不是有緣之人,根本無法來到此處。

元自實站了一會兒,始終不見有人出現。此時的他又饑又渴,雙腿酸痛,實在走不動了。看到麵前有一個乾淨的石壇,便疲憊地倒在石壇旁休息。就在這時,宮殿裡走出一個道士,他走到元自實麵前,微笑著問道:“翰林,你已經嘗夠了客居他鄉的滋味了嗎?”

元自實大吃一驚,說道:“客居的滋味,我已經受夠了苦楚,可您為何叫我翰林?這不是差得太遠了嗎!”道士說:“你不記得在興慶殿起草詔書的事了?”元自實更加疑惑,苦笑道:“這就更荒謬了!我不過是山東的一介草民,出身低微,活了四十年,大字不識一個,連京城都沒去過,哪知道什麼興慶殿,更彆提起草詔書了!”

道士感慨道:“可憐啊!人一旦換了一副皮囊,就會被欲望和困苦所迷惑,把前世的事情都忘記了。你來到這裡,肚子餓了吧?”元自實回答:“昨晚因為氣憤沒有吃飯,到現在粒米未進。我本想尋死,卻誤打誤撞來到了這裡。如今又餓又渴,腿腳發軟,實在撐不住了,才在此休息。”

道士從袖中取出一顆大梨和幾枚大棗,遞給元自實說:“你認識這些東西嗎?這是交梨、火棗。吃了它們,不僅能解饑渴,還能讓你想起過去的事情。”元自實正饑渴難耐,接過果子便一口吃了下去。瞬間,他隻覺得精神振奮,閉上眼睛,前世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他清楚地記得,自己前世曾是一名學士,在大都興慶殿旁起草詔書,那些場景仿佛就在昨天。

元自實激動地爬起來,向道士跪拜道:“多謝仙長賜下的果子,不僅解了我的饑渴,還讓我想起了前世。隻是不知我前世犯了什麼罪孽,今生要遭受這樣的報應,落得如此淒慘的下場?”

道士解釋道:“你前世並無大罪,但在職時,自恃文學才華出眾,輕視後輩,不肯用心提拔幫助他人,所以今生罰你變得愚昧,不通文墨;又因你前世妄自尊大,拒絕與人交往,毫無情麵,所以今生罰你漂泊無依,求告無門。這都是一報還一報,天道從來不會出錯。如今因為你一念向善,才有緣分來到此地與我相遇,救了你一命。”

接著,道士向元自實講述了世間的種種因果之事,比如誰是善人,會得到怎樣的好報;誰是惡人,又會遭受怎樣的惡報。還提到有人是無厭鬼王轉世,地下有十個爐子專門為他鑄造橫財,所以他在世上貪婪無度,行賄受賄,等福報享儘,必將遭受囚禁之禍;還有人是多殺鬼王轉世,身邊有五百陰兵,個個銅頭鐵額,助他作惡,所以他在世上殘害百姓,縱容軍士,等氣運衰敗,定會受到千刀萬剮的報應。此外,像貪官汙吏、富室豪紳,以及那些矯揉造作、欺世盜名的人,無一不會按照自己的所作所為得到相應的報應。

元自實聽後,想到自己的遭遇,便問道:“像繆千戶這樣昧著良心賴賬,害我如此困苦,他日後難道不會遭到報應嗎?”道士說:“你不必怪他。他不過是王將軍的庫管,那些財物本就不屬於他,他又怎敢隨意動用呢?”元自實又問:“可現在他享受榮華富貴,我卻貧苦不堪,這眼前的日子該怎麼熬?”道士說:“不出三年,世道將會大變,地方會有戰亂,到時候就不是現在這個光景了。你最好找個安全的地方居住,免得遭受牽連。”

元自實連忙問:“我見識短淺,不知道哪裡可以躲避災禍?”道士回答:“福寧這個地方可以居住,而且你與那裡有些緣分,還能得到你之前好意借出去的錢財,就彆指望繆家還錢了。這都是你善念帶來的結果。你已經在這裡待了很久,家人一定很擔心,還是回去吧!”元自實犯難:“我從井中下來,走了許多暗路,現在記不清回去的路了,就算找到了,也不知道怎麼上去,該如何是好?”道士說:“這裡另有一條路可以出去,不必走原來的路。”於是,他為元自實指明了山後的一條路徑。元自實再三拜謝,道士便轉身離開了。

元自實按照道士所指的路往前走,沒多久,看到一個洞口,走出去後,又是一片新天地。他急忙回頭看,洞口卻已經消失不見。他遠遠望見百步之外有人在行走,便跑過去問路,這才知道自己已經到了福州城外。元自實急忙往家趕,家人見他回來,又驚又喜,問道:“這幾天你到底去了哪裡?”元自實疑惑道:“我今天去,今天就回來了,怎麼說幾天?”家人解釋道:“今天已經是初十了,從初一你出門後,晚上就沒見回來。我們還以為你在軒轅翁的庵裡,去問了才知道你沒去過。大家都擔心你出了什麼意外,軒轅翁說‘你家主人還有後福,不會有事’,我們才稍微安心些。這幾天一直沒有你的消息,可把我們急壞了,你能平安回來真是太好了!”

元自實把自己憤恨投井,卻發現井中無水,還遇到道士,以及道士所說的種種奇遇詳細說了一遍,最後說道:“聽說仙家的時間和人間不同,我在井裡感覺隻待了一會兒,世上卻已經過了十天。那個道士多半是仙人,他說的話肯定有準,我們就按他說的,搬到福寧去吧。彆再惦記繆家的錢了,拿不到手反而耽誤了自己。”

於是,元自實一邊讓人收拾行李,準備上路,一邊來到軒轅翁的庵中告彆,並說明自己要遷居的打算。軒轅翁問他為何突然有此念頭,元自實便將井中的奇遇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軒轅翁跺著腳惋惜道:“可惜啊!你竟然沒認出那道士!他可是芙蓉真人啊!我修煉了一輩子,都沒能與他相遇,沒想到你卻當麵錯過了!仙人的話不可違背,你還是儘快遷走吧。我也要到山中去了,再留在這裡,恐怕會被亂兵殺害。”

元自實告彆軒轅翁後,帶著妻子兒女前往福寧。此時天下大亂,賦稅徭役繁重,當地有許多因逃亡而荒廢的房屋。元自實找到幾間稍加修繕就能居住的房子,便開始動手清理瓦礫,修補房屋。在揮鋤勞作時,地下傳來“錚”的一聲,他挖下去一看,是一塊石板。掀開石板後,下麵竟藏著幾十錠金子。全家人又驚又喜,生怕被人發現,趕緊將金子收拾進箱匣中。

元自實感慨道:“井中道士說我與這裡有緣分,還能得到之前借出去的錢,原來指的就是這個!”他將金子一稱,正好是三百兩,不多不少,正是當初借給繆千戶的數目。元自實心想:“井中的仙人果然沒有騙我,在這裡居住應該不會有什麼災禍。”從此,他安頓好家人,衣食也變得充足,不再為溫飽發愁,一家人安心地住了下來。

後來,張士誠的大軍攻打福州,陳平章被俘,當地的官吏大多被誅殺。繆千戶一家也被王將軍殺害,家產被儘數沒收。而元自實一家在福寧卻安然無恙,算起來,從他遇到道士到此時,剛好三年。道士的預言一一應驗,由此可見,財物都有定數,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強求不得,人的善惡一念,都會得到相應的報應,絲毫不差。有詩為證:“一念起時神鬼至,何況前生夙世緣!方知富室多慳吝,隻為他人守業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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