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飛驚訝道:“我也聽人說過,不知後來如何?”成龍接著說:“後來他跟著姓張的在外做官,現在獨龍口西海岸總鎮大人張廣太的衙門裡。此人身材不高,生著蛤蟆嘴,臉上有碎斑。我說得對不對?”朱天飛更驚了:“這是你算出來的?”成龍哈哈一笑:“不是,是我親眼見過的。”
朱天飛拱手道:“這功勞就送給你們三位了。我要去西海岸獨龍口,尋訪外甥薑玉去了。”說罷告辭,轉身揚長而去。
成龍對張國瑞說:“張店東,你去報官,把金四彪的住宅交給你處理。還有件事要麻煩你:找兩三個木匠,打兩個木籠,把佟起亮二人先解往穆將軍大營,奏明聖上。你且在家中等候,日後必有皇恩。”張國瑞連忙請安:“多謝大人,我這就找人,連夜趕辦。”
成龍等三人派人看守佟起亮二人,隨後要了酒菜,邊吃邊聊。到了二更時分,才各自安歇。次日清晨,木籠已經做好,將兩個賊人捆好放入籠中。成龍算清飯錢,帶領官兵辭彆張國瑞,押著木籠離開了平安莊。
這天巳時左右,隊伍正往前趕路,迎麵來了兩個人,高聲喊道:“大隊慢走,我二人來也!”成龍抬頭一看,前頭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少年,身高八尺,麵如傅粉,眉清目秀,衣著得體;後麵跟著一人,也是二十多歲,脖子粗短,麵色黝黑,扛著個褥套。這兩人究竟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十六回猛玉鬥多言惹是非巴德哩聞信訪消息
攔住馬成龍大隊的兩個少年是京都人氏,家住安定門裡鑄鐘廠。其中一位少年的父親鳳安鳳大人,現任左翼總兵,是鑲黃旗滿洲三甲喇人。鳳家東隔壁住著俗山俗大人,擔任祿米倉監督,他有個六歲的兒子名叫玉鬥。俗大人是正白旗滿洲五甲喇人,與鳳大人交情深厚,時常在一起談心。鳳大人的兒子九歲,名叫巴德哩,和玉鬥一同讀書。
有一天半夜,鳳家後花園的更夫王順蹲在那裡方便。突然從牆外跳進一個賊,看見更夫就想逃跑。王順喊道:“你往前院偷去,彆在我這花園裡偷。”那賊人便躥到上房。王順方便完,進屋裡拿了一根木棍,喊道:“好賊,剛才我是在方便,怕你傷我,你這東西還想往哪走!”他一嚷,眾人應聲而來,把賊人圍在上房。鳳大人還沒睡,在院中派人拿賊,喝道:“你敢偷我,膽子不小!”賊人在房上回應道:“你也是一個人,一個腦袋、兩隻眼、一條命,偷的就是你!”院中看家護院和打更使喚的人很多,都想上房拿賊。賊人用瓦往下打,沒人敢上去。正著急時,背後飛來一鐵蓮子,把賊人打了下來,落在院中。鳳大人問:“是誰用暗器拿住的?”沒人應答。家人把鐵蓮子揀起來送給大人看,問了半天,也沒人知道。鳳大人先派人把賊交給地麵送交北衙門,然後吩咐眾人留神安歇。第二天,鳳大人又查問了一遍,還是沒人承認,這件事也就過去了。
到了四月,玉鬥和巴德哩兩個少年到後花園去,後麵還跟著四個書童。一進園門,看見萬花齊放,北邊有個人手拿鐵球在練習,十多步外有一個牛皮人兒。巴德哩看了半天,問書童:“你認得他是什麼人嗎?”書童說:“是這裡打更的,姓王。”巴德哩就帶著幾個人回來,把這事告訴了鳳大人。鳳大人派跟人到花園把更夫叫來書房。大人一看那更夫,三十多歲,赤紅臉,重眉大眼,穿著平常。大人問:“你是看花園的更夫王順?”更夫答應:“是。”大人說:“那天晚上拿住賊人,問你為什麼不敢見我?是什麼原因?”王順說:“我在大人這裡已經三年多了,沒人知道我會武藝,那天確實是我把他拿住的。”大人問:“你是哪裡人?”王順應了一聲,說:“大人要問,我不能不說實話。我是帶罪之人,在大人這裡隱姓埋名。我原籍山海關,姓王,名公亮。我父親因保吳三桂反叛,惹下大禍。我父親名叫王保,人稱雙戟大將賽典韋。吳王失勢後,我全家被害,我流落京都隱居,以做小本生意為生。後來有人推薦我來大人宅內看花園。”鳳大人說:“十八般兵刃,你都能拿起來?”王公亮說:“件件精通。”鳳大人說:“你教兩個徒弟吧。”便吩咐人把玉鬥和巴德哩叫來。家人不多時把二位少爺領來,大人說:“這是你們的老師,過來行禮。”王公亮說:“我不敢受二位少爺的禮。”大人說:“不可,師生大禮不能廢。就在後花園的客廳作為學房吧。擺酒!”大人與先生一同飲酒。從這天開始,二位少爺白天念書,傍晚練武。四五年後,巴德哩十五歲時,王公亮一病身亡。大人把他埋在安定門外土城,立了一塊石碣,上麵寫著“王公亮之墓”,直到如今,古跡還在。
巴德哩和玉鬥學成後,考了兩名侍衛,因穆將軍出京,挑選了他們二人。巴德哩今年十九歲,練得飛簷走壁、單刀和鐵蓮子;玉鬥也一身能耐。二人素有大誌,在路上跟穆將軍討了一支令箭,改扮後暗訪天地會。玉鬥扛著被褥套,巴德哩扮作長隨的模樣,到處尋訪。他們到各庵觀寺院、大小鎮店,每天住起火小店,因為人多口雜,便於訪查事情。
這天,玉鬥扛著行李說:“大哥,咱們有馬不騎,天也熱了,你也不扛行李,淨住小店吃那些東西,我都不愛吃。我也該喝點酒,要些菜吃。”巴德哩一看,巳時左右,前邊隱隱約約像一座村莊,說:“二弟,你看前邊不遠,可能是鎮店,咱們去那裡找個飯鋪吃就是。你好傻,咱們哥倆不是為了私訪,還跟著大營走呢。我是想立一件功勞,好越級高升,你知道嗎?”玉鬥點點頭。
二人說著閒話,已到了那座莊村。南北大街是大路,路東、路西有幾家客店,南頭路東有一座茶飯館,坐東向西,搭著大天棚。東房五間,天棚底下有七八個八仙桌,有兩三個吃飯的人。巴德哩說:“咱們哥兒兩個在這裡坐坐吧。”二人進了茶館,玉鬥把褥套放在天棚底下桌子旁邊。跑堂的夥計過來說:“二位喝茶還是吃飯?”玉鬥說:“先要四壺酒。”巴德哩要了一個炒肉片、炸丸子,玉鬥又要了兩個菜,跑堂的擺上小菜,把酒菜送過來,二人便喝起酒來。
兩人正吃得高興,隻見那邊走進來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麵皮微黃,細眉闊目,身穿紫花布褲褂,腳蹬白襪青鞋,套著一雙青布單套褲。他站在天棚底下東張西望,隨後走到玉鬥麵前,抱拳拱手道:“大爺,我不是常出來要飯的,實在是異鄉被困,剛從時令症中好起來,身上分文沒有,求大爺賞頓飯吃吧!”
玉鬥聽了,說道:“我身上沒帶錢,給你一塊銀子吧。”說著伸手掏出一塊約三錢重的銀子,“來,給你。”那人接過銀子托在手裡,歎了口氣:“大爺,您給我這塊銀子,倒讓我為難了。吃一頓飯用不完,買件衣服又不夠。”玉鬥見狀,又掏出一塊五錢重的銀子遞過去:“這個夠了吧?”那人一看,又說:“罷了大爺,您給我這塊銀子,我更作難了。贖件衣服用不完,回家的盤纏又不夠。救人就救到底,您要是再賞我一塊銀子,我一家人就能團圓,定會感念二位大爺的好處。”
玉鬥為人實在,不懂對方是在開玩笑,正要再掏銀子,巴德哩“啪”地一聲把酒杯摔在桌上:“你這人真不要臉,竟敢跟我二弟逗趣!”說罷伸手就要去抓那人。就在這時,屋內突然有人大喊:“賊人哪裡跑!我來拿你!”隻見一個黑麵男子衝了出來,二十多歲,豹頭環眼,頭大頸短,身穿藍綢短汗衫和青洋綢中衣,腳蹬青緞快靴,辮子盤在頭上,手裡握著一把折鐵刀,喊著就撲向穿紫花布的少年。
那乞討的男子見狀,將銀子朝黑麵男子扔去,自己一個撤步,施展“燕子穿雲”的身法,躥上天棚院,動作如猿猴般敏捷,似狸貓般輕盈。黑麵男子追不上,恨恨地說:“好小子!我追了你好幾回都沒追上,今天算便宜你了!”他回身對玉鬥說:“朋友,你要是再給他一塊銀子,我就能趁機抓住他了。他是我們縣裡的慣偷,我為了抓他,沒少受本官責罰。”
巴德哩和玉鬥說:“你要是早說,我們幫你,就能抓住他了。”跑堂的把扔在地上的銀子撿起來交給玉鬥。黑麵男子進東屋坐下,玉鬥和巴德哩結了飯錢,玉鬥扛起褥套,巴德哩跟在後麵,出了飯鋪往正南走去。
天氣炎熱,兩人順著大路走了二十多裡,西邊出現一片樹林。巴德哩覺得困倦,走進樹林把褥套放下,對玉鬥說:“賢弟,你圍著樹林繞三十圈,繞完再叫我。”玉鬥不解:“你睡覺我繞圈?”巴德哩說:“怕你也睡著了,那怎麼行?也怕褥套被人偷了。”玉鬥隻好圍著樹繞起來,每繞到巴德哩跟前就報數:“大哥,一圈了”“兩圈了”。巴德哩趕緊製止:“你彆嚷嚷!”
玉鬥正繞著,忽見正北大道上跑來一匹白驢,驢上騎著個二十來歲的女子,身材端莊,青絲發梳成盤龍髻,麵色清麗,眉如柳葉,唇似櫻桃,身穿二藍縐綢女褂,藕荷寧綢中衣,腳上是窄窄的南紅緞子弓鞋,鞋上繡著挑梁四季花。驢的軟梯旁掛著一口寶劍,魚皮劍鞘,剪金配飾,藍絨劍穗,白驢跑得飛快。
玉鬥看得直叫好:“好哇,真好哇,腳底下好哇,這走得真快!”那女子聽見,頓時蛾眉倒豎,杏眼圓睜,喝道:“好個匪徒!竟敢叫你姑姑的‘好兒’,我來結果你的性命!”她跳下驢,拔出寶劍,劍光冷冽,怒氣衝衝地撲向玉鬥。
玉鬥嚇得趕緊跑到巴德哩麵前:“哥哥快醒醒,姑姑來了,我惹禍了!”巴德哩起身一看,見一個貌美女子握劍站在那裡,便說:“姑娘不必動怒,我這兄弟說話粗魯,待我問問他。”他轉向玉鬥:“你為什麼惹事?快說!”玉鬥委屈地說:“我正圍著樹林走,看見她的驢跑得快,就說‘好哇,腳底下真好’,姑姑就惱了,我說的是實話。”
巴德哩看那女子確實穿著窄窄的弓鞋,五官俊俏,心想玉鬥應該不會說無禮的話,便對女子說:“姑娘的驢必定腳程快,我這二弟性子粗,絕不敢無禮,姑娘請便吧!”女子見巴德哩說話和氣,便問:“你貴姓?”巴德哩答道:“我姓巴,名德哩,是跟官的長隨。”女子不再多問,轉身騎上驢,丟下一句“便宜你這黑炭頭了”,便往正南去了。
巴德哩數落玉鬥:“你這村夫,怎麼就惹事了?”玉鬥喊冤:“我真就是說她驢腿走得快,姑姑就惱了,我也沒惹她。”巴德哩無奈:“她是誰的姑姑?你真不知羞!”兩人不再停留,玉鬥扛起褥套繼續前行。走了二十多裡,來到一座村莊,順著大路往南,隻見荒村野徑,人煙稀少。路東有個大門,門前一個十四五歲的小童正拉著剛才那女子騎的白驢。南隔壁路東有個小酒鋪,兩人邁步走了進去,卻不知又將在此生出一場是非。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十七回巴侍衛蓮子定親小太歲戲言耍笑
巴德哩和玉鬥走進小酒鋪,隻見裡麵有三間房,當中有扇向西的門。進門後,靠北牆擺著一張八仙桌,兩邊各有一條板凳,桌上放著一碟豆腐乾。兩人在板凳上坐下,巴德哩喊道:“掌櫃的,打半斤酒來。”
掌櫃的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身穿月白布褲褂,套著高腰襪子,腳蹬青布雙臉鞋,看著十分敦厚。旁邊有個十二三歲的小夥計,穿著藍布褲褂,白襪青鞋,梳著兩個紮著紅頭繩的小辮,長眉大眼的,他拿來一把酒壺和兩個酒杯放在桌上。
巴德哩心裡惦記著騎驢女子的事,喝酒隻是借口,他一邊喝一邊問小夥計:“這是什麼村莊?”小童回答:“這裡是餘家莊。”巴德哩又問:“村裡有客店嗎?”掌櫃的接過話茬:“沒有客店,往下走四十裡才有。天不早了,快日落了,二位喝完酒趕緊走吧。我們這地方可不太平,到處鬨天地會八卦教,各村莊每天都清查保甲,連親戚都不敢留客。二位趕緊趕路,路上也得多加小心!”
巴德哩接著問:“隔壁住的姓什麼?”掌櫃的說:“我們這村沒有外姓,都姓餘,我也姓餘。”巴德哩見狀,便說:“我們二人是跟官當差的,奉老爺之命辦事,實在走累了,今晚想在您這借宿一晚,不知行不行?”掌櫃的連忙搖頭:“那可不行,我剛才就跟二位說了,這地方查得緊。”巴德哩不慌不忙,又要了半斤酒,慢慢喝著,直到太陽快落山。他掏出一塊四五兩重的銀子遞給掌櫃:“餘掌櫃,這是酒錢,剩下的給小夥計吧。”
餘掌櫃一見銀子,頓時眉開眼笑,正所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他接過銀子笑著問:“二位貴姓?”巴德哩說:“我姓巴,這是我二弟,姓玉,我們從北京來。”餘掌櫃聽了,說道:“二位要是不想走,就住我這兒吧。院北有兩間上房,沒人住,還挺乾淨。”巴德哩謝道:“那真是太感謝了。”
餘掌櫃帶二人從後門出去,來到一個小院,北屋兩間房是通著的。玉鬥把行李扛進屋,放在北邊炕上。餘掌櫃說:“我們這兒沒什麼好東西,有白麵和蝦米,給你們做點蝦米片湯吧。”說完出去叫小童做飯。不一會兒,燈點上了,小童把飯端進來。
巴德哩趁機問小童:“你叫什麼名字?”小童答:“我叫小二哥。”巴德哩又問:“北邊住著的餘家,有個騎白驢的女子,你知道嗎?”小二哥說:“怎麼不知道!那是我姑姑,還有我叔叔、嬸母。我叔叔叫餘猛,外號病夫神,是我們這兒的英雄,我姑姑也一身武藝。這兩天他們心裡煩,因為我叔叔交了個朋友叫兩張皮馬保,是金家鎮的,入了天地會八卦教,勸我叔叔也加入,我叔叔不願意。有天三更天,來了二十多個賊兵把餘家莊圍住,馬保把我叔叔叫出去說:‘歸降天地會就沒事,不然就把餘家莊殺儘。’我叔叔害怕就答應了,馬保帶兵走了。過了四五天,他又帶了十幾個會總來,在我叔叔家給我姑姑說親,要把她許給外甥雙寶太歲郭亮,還留下了定禮。叔叔跟姑姑一說,姑姑很不願意,就騎驢把姥姥請來,商量了好幾天也沒結果,今天姑姑肯定是去外祖家了,才遇上二位。這兩天叔叔院裡總來賊,雙寶太歲郭亮來過幾次,都被姑姑用暗器打跑了。姑姑有口寶劍特彆鋒利,她住的屋子是三角窗戶,上麵安著鋒利的鐵條,就怕夜裡有人偷偷進去。”
正說著,掌櫃的叫:“小二哥,過來吃飯了。”小童應聲出去。巴德哩吃完,小童撤去杯盤,兩人便歇息了。
到了二更時分,巴德哩叫醒玉鬥,二人收拾好出了上房,帶上門。站在院內一看,皓月當空,月朗星稀。兩人跳上房頂,又落到街心。巴德哩在前,玉鬥在後,剛往北方走了兩步,玉鬥突然“哎喲”一聲:“大哥,你乾嘛用鐵蓮子打我脖子?”巴德哩回身撿起地上的鐵蓮子,發現比自己的還大。玉鬥摸著脖子說:“都打出個疙瘩了。”這時背後有人笑著說:“大哥,你下手也太狠了,把人打出個疙瘩,以後就叫他疙瘩吧。”玉鬥和巴德哩喝道:“好大膽!小輩彆跑!”二人往南追了二裡地,連個人影都沒看見。
二人折返到酒鋪北邊大門外,縱身躍上房頂,玉鬥在前,巴德哩在後,向前行進。越過兩層院落,隻見北邊有五間上房,東西兩側各有三間配房。上房西裡間屋內亮著燈,窗戶呈三角形。兩人悄悄靠近,巴德哩用舌頭在窗紙上舔出一個小孔,湊眼望去:屋內北牆擺著一張木床,床上掛著一頂大芙蓉紗蚊帳;靠窗有張八仙桌,桌上點著一支蠟燈;西邊牆上掛著一幅美人圖,兩旁是四扇山水人物挑屏;靠西牆的梳頭桌上,鏡台、魚缸、餑餑盒子擺放整齊。白天路上遇到的那位女子正坐在桌旁,旁邊坐著個四十多歲的婦人,隻聽婦人問:“姑娘,白天去親家太太那兒怎麼說的?”女子歎了口氣:“也沒說什麼,走到半路遇見兩個人,鬨了點不愉快。”接著就把玉鬥稱讚驢走得快的事說了一遍。玉鬥在窗外聽了,忍不住輕笑一聲。
屋內女子警覺道:“媽媽,快看!外邊有賊!”她抄起寶劍就衝出屋子,那位半老婦人是姑娘的乳母,也跟了出去。玉鬥慌忙跳上房頂逃走,巴德哩見窗外西邊有口大缸,趕緊蹲到缸底旁躲藏。女子上房搜尋,乳母則去南院找更夫。巴德哩趁機翻身進了上房西裡間,隻見劍鞘掛在帳子裡,屋內彌漫著冰麝與丹桂的香氣。他正打量著三角窗欞,聽見更夫在外說:“我沒看見什麼賊人呀。”女子便下房對乳母說:“媽媽,咱們回屋吧。”巴德哩嚇得渾身是汗,無處可躲,隻好鑽到床底蹲下,大氣不敢出。
女子進房後坐在床邊歎息:“都怪我哥結交匪人,才惹出這些事,不知我終身歸宿何處?我雖是女子,絕不能從賊!”乳娘進來勸道:“姑娘快歇息吧,我把門關好,去東屋睡,你也彆坐著了。”女子應了聲,關好隔扇,對著孤燈獨坐。她想起父母早喪,跟著兄嫂度日,終身大事無人做主,越想越傷心,落下幾滴眼淚,隨後和衣躺在床上,拉過閃緞棉被蓋上,漸漸睡去。巴德哩躲在床底,心怦怦直跳,透過床圍子往外看,隻見一陣香煙從窗孔飄入,嫋嫋上升。
忽然“咯吱”一聲,門開了,進來一個九尺高的漢子,麵如鍋底,粗眉圓眼,穿著青褂褲和薄底快靴,二十多歲,手裡握著一口寶刀。此人正是雙寶太歲郭亮,他聽說自己定下的妻室貌美,便私自下山,趁夜前來窺探。此前他二更來過一次,隔著窗戶見姑娘餘碧環貌若西施,想行不軌之事,被姑娘發現打了一暗器才逃走,如今仍不死心。他懷中揣著一隻銅牛,裡麵裝著雞鳴五鼓返魂香,此時將牛嘴對準窗孔,捏動簧片,從牛尾小孔吹氣,屋內香氣彌漫。隨後他用寶刀削開門閂,進了裡間。
郭亮見姑娘側身躺在床上,蓋著紅閃緞棉被,露出一雙窄窄的弓鞋,頓時淫心大動,把寶刀立在床邊,笑嘻嘻地伸手想去捏姑娘的腳。巴德哩在床底看得怒火中燒:“原來是個采花淫賊!”他悄悄抓起那口赤虎銷金缺尖臥龍刀,照準郭亮雙腿砍去。隻聽“哎喲”一聲,郭亮正要拉被子的手僵住,雙腿已被砍落,疼得昏迷過去。
這時玉鬥從外麵進來:“屋裡有熏香,哥你躲哪兒了?”巴德哩從床底鑽出:“我在這兒,熏香往上飄,床底沒事。你呢?”玉鬥說:“我在前院茅房蹲了會兒,看見賊人使熏香,看他進屋知道沒好事,隔窗見你砍倒了他就進來了。”說著從郭亮懷中掏出小銅牛和兩個藥瓶,一個裝解藥,一個裝熏香,收進自己囊中,“哥,走吧!”巴德哩卻愣住了:“兄弟,得把姑娘用解藥救醒。”玉鬥便取出解藥,往姑娘鼻前一抹。
餘碧環睜眼驚問:“你們是什麼人?”巴德哩賠笑解釋:“我們住在前邊小鋪,夜裡出來方便,撞見這賊人進屋,我倆自幼練過功夫,跟過來見他用熏香迷倒姑娘,一時氣不過就砍了他,把你救醒,句句屬實。”正說著,乳娘聞聲趕來,見姑娘房中竟有三個男子,忙問緣由。巴德哩又把經過說了一遍。乳娘見地上血跡斑斑,認出昏迷的賊人是郭亮,餘碧環更是怒火中燒,拔劍砍下郭亮頭顱,隨後出去和乳娘說了幾句話。
乳娘回屋細問二人姓名來曆,起初二人不肯說,後來玉鬥如實相告。乳娘忽然說道:“巴大爺,我這女兒深夜屋內進了男子,還能許給彆人嗎?你彆推辭,這門親事我做主了,你應不應?”巴德哩無奈之下隻得應允,解下一枚鐵蓮子作為定禮。乳娘又說:“我家莊主爺和姑娘奉天地會之命看守五明山,日後二位隨穆帥剿山時,可討令探山,自會有緣分相見。”話音剛落,窗外傳來一陣狂笑:“天地會的大事機密,今日竟喪在婦人女子之手!”不知這說話的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十八回馬成龍攻打汝寧府巴德哩氣走大清營
巴德哩用鐵蓮子定下親事後,正與乳娘和餘碧環在屋內說話,突然聽見窗外有人高聲喊道:“巴德哩,你拿我的蓮子定親啦?好哇!那個媳婦本該我娶,你知道嗎!”二人聞言立刻追出上房,縱身躍上屋頂,卻連個人影都沒看見。無奈之下,他們跳回院內說:“我們先回南隔壁的小酒鋪歇息。”乳娘叮囑道:“二位一定要記住我的話,千萬彆出錯。”玉鬥和巴德哩應道:“記下了。”隨後他們出了房門,翻牆回到酒鋪。巴德哩心裡美滋滋的,對玉鬥說:“二弟,你得了個熏香銅牛,我得了一口寶刀,這趟可沒白來!”
兩人剛準備睡覺,就聽見外麵有人喊道:“巴德哩,你用我的鐵蓮子定親了?那媳婦我娶定了,你知道嗎!”巴德哩騰地起身,跳下炕開門查看,外麵卻空無一人。他四處搜尋無果,回到屋內心驚膽戰:“不好!定是死去的郭亮冤魂不散,來找我索命了!”正說著,外麵又傳來叫喊聲:“巴德哩,你拿鐵蓮子定親啦?那媳婦我娶定了!”巴德哩怒火中燒,喝道:“小輩!你到底是誰?快通名來!”他再次開門,依舊不見人影,心想:“準是鬨鬼!不管了,先睡覺。”可他剛躺下,外麵又接連叫了五次門,每次追出去都沒人。
玉鬥見狀提議:“大哥彆慌,我在門縫裡等著,他要是再來,我就用小銅牛吹熏香,準能抓住他!”兩人商量好後,玉鬥守在門內。不一會兒,外麵有人扒著門縫喊:“巴德哩,你拿我的蓮子定親,那可不行,媳婦我娶定了!”玉鬥立刻對準門縫一吹,隻聽“哎喲,不好”一聲,接著“撲通”一響。他出去一看,院內躺著一人,正是白天在半截村討錢的穿紫花布褲褂的男子。玉鬥把他拖進屋內,點上燈,捆好後用解藥將其喚醒。
巴德哩一見這人,怒火直冒:“你這匹夫,膽子不小!為何三番五次戲弄我?快說!”那人連忙道:“朋友彆捆我,我也是綠林中人。”正說著,外麵又進來一人,正是白天在飯鋪遇到的辦案人,他笑嘻嘻地說:“你們怎麼不講交情?”說著解開了捆人的繩子,對玉鬥和巴德哩說:“來,我給你們介紹個朋友。”他指著被解開的人,“這位姓盧,名傑,外號小太歲。我姓黑,名英,外號小玄壇,我們是結義兄弟。路上聽你們說話,才知道二位是英雄,原來都是自己人,我們也是投奔軍營的。”
巴德哩和玉鬥重新見禮讓座,問盧傑:“你們投奔大清營哪位大人?”盧傑說:“我想去投倭侯爺,他說要投瘦馬大人。白天實在是冒犯了。”玉鬥說:“沒事。我問你,為何用鐵蓮子打我?”盧傑笑道:“跟你們開玩笑呢。二位也是去四川峨嵋山大營嗎?”玉鬥說:“不是,我們去汝寧府跟穆將軍。你們要投倭侯爺,還是彆去了,聽說神力王上奏說他探賊時迷路,又有人傳他被妖道抓住,用釘子釘在木板上死了。”
盧傑一聽,歎道:“完了!我叔父心性高傲,竟死在賊人手裡。當初他和我父親結拜,在我家住了幾年,後來得意了,給我父親帶過兩封平安信,我才想投奔他。半路遇見黑大哥,結為兄弟,他是去投奔瘦馬大人,那是他師叔。他家在衛輝府回回峪,是清真教,祖傳武藝,他父親叫‘錦太’。”說罷,二人告辭:“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
第二天清晨,小二哥進來說:“巴爺、玉爺,我叔父請你們過去。”話音剛落,院內有人說:“二位起了嗎?”進來一位七尺高的男子,身穿青洋縐大衫,白襪青緞鞋,麵皮黃瘦,四十多歲,笑著說:“哪位是巴爺?我叫餘順,昨夜承蒙二位殺賊,我才知道,請到那邊坐坐。”二人隻好跟“病夫神”餘順過去。餘順聽乳母說了定親的事,又問了詳情,掩埋了郭亮的屍體,才來請二人。他知道二位侍衛不能久留,便擺上早飯,送他們起程,還約定了五明山之事。
玉鬥和巴德哩前行時,正遇上馬成龍押著囚車,帶著馬隊。二人上前請安,說明來曆。馬成龍下馬,引他們與馬夢太、李慶龍相見,說起京城之事,相談甚歡。馬成龍找來兩匹馬讓他們騎,一同進發。到了汝寧府,穆帥大營在西北邊。總理前鋒營營務處的提調大人汪平,是巴德哩的盟兄弟。他們跟著馬成龍到營務處掛號投文,穆帥傳馬成龍五人到大帳。
大帳中,穆帥坐在中央,左邊是蔡將軍,右邊是汪平。穆帥六十歲左右,赤紅臉,環眉虎目,花白胡須,頭戴緯帽,身著八團龍黃馬褂,精神矍鑠。汪平三十多歲,白麵俊秀,穿墨灰色單袍罩天青外褂。蔡將軍五十多歲,紫臉膛。兩旁站立著眾多英雄,中軍、旗牌等各級官兵身著得勝盔和灰色缺襟袍,腰佩太平刀,威風凜凜。
馬成龍上前給穆帥行禮,其他四人也跟著行禮。穆帥看了看他們,問道:“成龍、夢太、李慶龍、巴德哩、玉鬥,你們五人是在路上相遇的嗎?”眾人回答:“是的。”穆帥又說:“我看了文書,又有差官稟報。那佟起亮、金四彪是你們拿下的?”成龍答道:“是我們五人合力拿獲的。”穆帥點頭道:“你們長期與天地會作戰,熟知賊人的習性,我調你們三人來此正好。我到這裡後,與賊首任山打了兩仗,未分勝負。他死守汝寧府,我攻了幾次都沒打開。今日你們來此甚好,我有話問你們。你們久戰天地會,必然知曉賊人的情況,可有什麼好計策能攻破汝寧府?但說無妨。”
馬成龍胸有成竹地說:“此城易破。大帥若帶炮隊,調三門九節毒龍炮,攻打汝寧府便不難。”穆帥聞言大喜:“我這裡正缺一位管帶炮隊的人,加上火氣營共十營,你帶來的五百馬隊也歸你統帶。馬夢太任幫帶,管理營務處。李慶龍則去負責糧台。”說罷,穆帥賞賜三人三桌酒席,又讓軍政司給玉鬥、巴德哩記大功一次。
成龍等人謝恩退下,很快就有屬下的管帶、營官、哨官等各級將領前來拜見。三人來到正西麵,隻見這裡是連環八卦營寨,中間三個營寨,正中由成龍的五百人馬駐守,作為中軍帳保護成龍;左邊歸李慶龍,右邊歸馬夢太。三人先到中軍帳,挑選差官安置妥當,這才坐下飲酒。
正吃著酒,外麵有人稟報:“三位大帥,巴老爺、玉老爺前來拜訪。”成龍吩咐:“請進來。”不一會兒,玉鬥和巴德哩進來,與成龍等人一起落座飲酒。夢太問道:“你二人如今大帥派了什麼差事?”巴德哩答道:“在副帥汪平那裡管理糧台。汪大人與我二人是結拜兄弟,他當初隻是個小差事,後來屢次升遷,我們哥倆是真知己。不是我小氣,當初可是我們提拔他起來的。”眾人邊聊邊喝,喝完酒,二人便告辭離去。
次日天明,他們拜會了眾位帶兵官長,用完早飯後,點了花名冊,操練了幾天。這一日,他們請令帶炮隊攻城,穆帥又派汪平為接應。馬成龍率領大隊來到離汝寧府不遠的地方,早早修好了三個大炮台,架起獨龍炮,對準汝寧府開炮。隻聽“轟隆”一聲巨響,炮彈打在城牆上,成龍在馬上用千裡眼望去,隻見城上旌旗招展,人聲鼎沸。炮彈打在城牆上,從窟窿裡流出許多黑紫色的水,仿佛紫血一般。
成龍又下令點第二炮,炮手吹去蒙頭灰,晃動火繩對準火門一點,又是一聲震天巨響,炮彈再次打在城牆上,還是和第一炮一樣,流出紫血湯子。如此連開三炮,都沒能攻破城牆。無奈之下,成龍隻好與汪平商議:“汪大人,你我調隊攻城,今日務必攻破汝寧府才算得勝。”汪平下令:“掌號調隊攻城!”
奮勇隊和飛虎雲梯軍立刻行動起來,設立雲梯。飛虎軍手持藤牌、短刀,順著雲梯往上攀爬;後麵成龍與汪平、夢太、李慶龍在馬上督戰,從汝寧府正西麵攻城。城上守軍令旗一揮,一聲炮響,滾木礌石、火槍火箭齊下,攻打了兩個多時辰,官兵傷亡無數。汪平見無法破城,隻好鳴金撤隊,回大營稟明穆帥。
穆帥聽後焦急萬分,卻無計可施,在營內思索對策。次日又去攻城,官兵依舊傷亡慘重。一連半個月,穆帥急得病倒了,隻好派汪平、蔡榮二人管理帥印,自己養病。
這一日,馬成龍與夢太在子午營悶坐,為破城之事發愁。外麵差官進來稟報:“巴老爺來了。”成龍剛說“請”,巴德哩就進來了,說道:“大人,我有個結義哥哥,武藝高強,本領出眾,是正黃旗蒙古人,現在營門外站著,我是和他一同來的。”成龍說:“我同你去迎接他進來。”說罷便往外走。誰知成龍這一出去,又惹出一場是非。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十九回馬成龍見景生巧計巴德哩誤走麻家莊
馬成龍跟著巴德哩來到營門外,隻見外麵拴著三匹馬:頭前那人正是韋馱保,身高八尺,頭戴緯帽,頂戴三品官銜,身穿灰色摹本緞單袍,外罩天青宮綢褂子,腳蹬篆底官靴,身上掛著檳榔荷包、眼鏡盒子等全套配飾;他長著淡黃臉膛,眉濃目闊,三十多歲的年紀。巴德哩連忙介紹:“韋大哥,我給你們引見一下。”他用手指著雙方,“這位是馬成龍大人,這位是韋馱保大人,你們以後要多親近。”
韋馱保上前給馬成龍請了個安,恭敬地說:“大人好!”可馬成龍隻是淡淡應了聲“你好”,並沒有還禮。韋馱保見狀,又轉向巴德哩,語氣帶著不滿:“巴賢弟,是朋友才給我引見,不是朋友就彆介紹了!”說完,他招呼跟從,上馬徑直離去。巴德哩頓時目瞪口呆,馬成龍卻還在一旁說:“巴老弟,是朋友才引見,不是朋友就彆介紹了!”
巴德哩委屈地說:“馬大哥,你也太粗率了!人家給你請安,你不還禮;人家想跟你拉手,你也拒絕,這能怨人家嗎?彆說你了,就是副帥汪提調,見了我們兄弟也得客氣幾分,何況你隻是馬大人!”馬成龍不信:“你彆吹牛了!我這就去汪大人那裡等你,看看你見了副帥是什麼樣子!”說著便往前走,巴德哩隻好跟在後麵。
兩人來到前鋒營汪平大人處,差官連忙進去通報。汪平親自迎了出來,一見馬成龍就熱情地拉著手進了大帳,說道:“馬老兄,我正想請你商議大事,你來得正好!”兩人在大帳中落座,馬成龍坐在東邊椅子,汪平坐在西邊,兩旁站著十二名差官。侍從獻上茶後,汪平說:“馬大人請喝茶。我今天正想找你商量破汝寧府的事,沒想到你就來了。”
正說著,巴德哩走了進來,向汪平請安:“大帥在上,巴德哩請安。”汪平隨口問:“有什麼事嗎?”巴德哩卻回答:“沒事。”汪平見他在自己會客時進來,又說沒事,便想:“這個兄弟就適合跟著我,要是跟彆人肯定不行。無緣無故闖進來,我得說說他,自己人說更好。”於是說道:“沒事進帳,定是想討差事吧?回頭跟我去探賊,做引馬。”
巴德哩本來是跟馬成龍賭氣來的,見汪平沒起身迎接,還派他去探賊,頓時氣不打一處來,越想越火,硬邦邦地應了聲:“得令!”汪平不再多言,對馬成龍說:“馬大人,我們帶馬步軍去汝寧府城西見機行事,不可耽誤!”兩人上馬,開始挑選馬步軍隊。
巴德哩覺得丟了麵子,回到賬房換了身衣服,拉著一匹破鞍的馬,穿著舊箭袖袍,怒氣衝衝地站在大帳旁,一聲不吭。汪平與馬成龍上馬帶隊,並肩而行,前麵是引馬的巴德哩,後麵跟著韋馱保、韓三保等一眾將領。
巴德哩騎在馬上,越想越氣,指著馬罵道:“你這畜生!吃了我那麼多草料,肥了就鬨脾氣?我打你還不願意跟我當差?告訴你,我當差能吃飯,不當差也餓不著!你這東西,膽子不小!”說著拿起鞭子抽打馬匹。
汪平聽見後怒火中燒,喝道:“巴德哩!你這匹夫!在本帥麵前如此大膽,回去定要辦你!”巴德哩一聽,更是火冒三丈:“什麼?你要辦我巴太爺?這差事我不當了!”說完撥馬就走。汪平下令:“來人!把他拿下,回營處置!”
後麵玉鬥、韋馱保等五人連忙策馬追趕,喊道:“巴大哥,彆走,有話好說!”跑出一段距離後,玉鬥趕到前麵:“巴大哥,站住!我給你寫信,你去投奔我舅舅吧,他在金陵做建康道台,去了就有差事。”韋馱保也說:“巴賢弟,彆跑!我給你寫信,投奔我表兄,他是江蘇巡撫。”薩裡善也勸道:“巴賢弟,等等我!去投奔我叔叔,他是兩廣總督,我哥哥在河南做布政司,有出路!”但巴德哩一聲不吭,催馬直往西南而去。眾人追了幾裡沒追上,隻好回來向汪平求情:“沒追上,請大人開恩!”
汪平擺擺手,抬頭望向汝寧府,隻見城上旌旗飄揚,賊兵眾多,防守嚴密,無奈之下傳令回營。汝寧府西關外北邊有一片淺河,河裡長滿了五六裡長的葦草,過了葦草西北就是穆帥的大營。汪平與馬成龍要回營,必須向西繞路。
正午時分,馬成龍望著青茫茫的葦草,發現北邊有一條小路,便對汪平說:“大人,派兩個人帶五百兵在這路口等候,如有從裡麵出來的人,拿到大營見我。”汪平回頭命令都司劉奎明、參將彭占炳:“你二人帶五百步兵看守此路口,有人出來就拿送大營。如日落之後無人,就回營交令,不可有誤!”
兩人領命後,隻見西北烏雲密布,東南霧氣升騰,雷聲滾滾,細雨飄飄。起初雨還不大,後來越下越大。劉奎明感慨道:“彭大人,你看這雨下得真大。我們武夫在軍營血戰,早起晚睡,為的是名垂青史。自到汝寧府,攻了八次城,傷了幾千人,陣亡二十多名官長,我們還算幸運。今天在雨中等候查奸細,真是應了古人那句話:‘寒暑披鐵甲,南北定煙塵。渴飲刀頭血,睡臥馬鞍心。’”
彭占炳點頭道:“劉大人說得有理。但為人子要儘孝,為人臣要儘忠。大丈夫處事,就該做光前裕後的事。”
兩人正說著,忽然聽見葦草叢裡傳來走路的聲響,接著走出兩個人來。劉奎明大喊一聲:“拿下!”官兵們立刻上前將二人抓住。彭占炳仔細一看,這兩個人:一個身高七尺,穿著月白布褲褂,白布襪子,青布雙臉鞋;三十多歲,麵色如同茄皮,黃眉毛,圓眼睛,臉上黑中透暗。另一個身高六尺多,黃麵孔,吊角眉,大眼睛;身穿藍布褲褂,白布襪子,青布鞋,肩頭上扛著一個空口袋。兩人見官兵來抓,“撲通”跪倒在地,哀求道:“眾位會總爺饒命啊!我們是做小本生意的,你們可不能這樣無理。”
劉奎明厲聲說道:“我們是清營官兵,奉令在此捉拿奸細,把他們捆起來帶走!”兩人急忙分辨:“我們是本地百姓,做小本買賣的。”彭占炳說:“先帶你們到清營再說。”於是二人上馬,帶著官兵押著兩人來到清營汪平與馬成龍的大帳前,回稟道:“卑職等在葦草小路抓獲兩人,他們自稱是本地百姓做小生意的,剛才搜查了他們身上,沒有彆的物件,請大人定奪。”
馬成龍點上燈升帳,下令:“帶上來,我問問他們是什麼人。”汪平也說:“把賊帶上來!”下邊應聲將兩人帶進帳內,兩邊站立著親兵和差官。兩人跪下哀求:“大人饒命!我們是好人,不知為什麼抓我們?”馬成龍溫和地說:“你們是哪裡人?姓什麼?不必害怕,說清楚了,我就放了你們。”穿月白褲褂的人說:“我姓祁,排行第五,這是我表弟段芳,我們是北邊二十裡白沙莊的人。因為家裡窮,靠做小生意糊口。聽說這裡有清營駐紮,八卦教在城裡不敢出來,我們就想去汝寧府正南的平定鎮取點落花生做買賣,好維持生計。這都是實話,求大人開恩!”
馬成龍追問:“你們口袋裡裝的是什麼?快說實話!”差官把口袋呈上來,回稟:“裡麵有兩串錢,沒彆的東西。”馬成龍看著二人的言行舉止,心裡暗想:“我要是問不出他們的真實情況,肯定會被汪平笑話無能。”他又轉念一想:“行軍期間,這兩個人要是百姓,怎麼敢走汝寧府西門?”於是故意說道:“你們兩個小輩膽子不小!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們身上帶的東西,還不快說實話!”
兩人下意識地低頭看向袖口,馬成龍立刻吩咐:“來人!把他們袖口的手巾拿出來我看。”差官馬上取出手巾,交給馬成龍。馬成龍看了半天,說道:“你們這手巾上有藍線繡的三個字,是‘天地會’!還不快說實話!”祁五見瞞不住了,隻好說:“大人不必動怒,既然被看出來了,我們就實說吧。我們確實是天地會的人,今天奉老會總任山的命令,暗中偵察清營。如今被擒,求大人恩典!”
汪平連忙問:“城裡還有多少人?”祁五回答:“還有七萬人馬、三年糧草,內有十二員大會總、四十位散支會總。這座城就像銅牆鐵壁,其實是座‘糖城’,炮打不怕,除非有生死白牌,否則打不開。就算攻打三年也沒用,必須見到生死白牌才能開城。”
汪平和馬成龍追問:“什麼是生死白牌?快如實說來!”祁五、段芳解釋道:“生死白牌是當初老會總任山奉命時,八路督會總派他取北五省,立了一份文書,劈成兩半,八路督會總給任山一半,自己留一半,說:‘你我分了之後,無論你得了多少城池,除非見到我的生死白牌,否則不可卸兵權,不可開城。’所以這座城才攻不開。”
汪平聽後下令:“來人!把段芳、祁五帶下去斬首示眾!”又對合營將官說:“如有誰得到這生死白牌,士兵升守備,將領加三級。”差官很快獻上二人首級,馬成龍與汪平開始飲酒。
三更時分,馬成龍正要告辭,差官進帳稟報:“巴德哩回營,在帳外聽令。”汪平怒喝:“好!讓他進來,刀斧手準備!”隻見巴德哩笑嘻嘻地走進大帳,眾人一看都愣住了。他換上了新的庫灰色摹本段箭袖袍,親獾皮巴圖魯坎肩,戴著翡翠扳指,穿著新漂白襪子和藍摹本緞鑲鞋。汪平正要下令殺他,巴德哩卻說道:“卑職仰仗大帥虎威,巧得生死白牌,可以攻取汝寧府了。”汪平和眾人聽了,心中大喜。不知巴德哩是如何得到生死白牌的,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十回獻白牌計取汝寧府為貪功途遇鎮八方
汪平聽到巴德哩得到了生死白牌,心中十分高興,便打消了殺他的念頭,問道:“你是從哪裡得到這個的?”巴德哩說:“大人如果想問,就聽我詳細說說吧。”
書中交代,這得從巴德哩一怒之下策馬向西南跑去說起,眾人怎麼追也追不上他。他往西南走了七八裡路,前麵出現一片樹林,便下馬休息,心中滿是煩悶,心想:“我當時一時衝動想要逃走,卻忘了國家的王法,這是臨陣脫逃啊。要是被人抓住,到時候受到國法處置,還算是不忠的臣子。我要是回家去,父親肯定會把我送到官府,舉報我臨陣脫逃的罪名。而且,我家裡就我一個兒子,我要是死了,父母年邁,我們家就要斷子絕孫了。我也沒有地方可以投奔。”
正想著的時候,細雨紛紛落下,他上了馬,冒雨前行,慢慢地往前走。走了五六裡路,雨停了,他調轉馬頭向北走。麵前出現一個村莊,此時天已經快黑了。巴德哩進了南莊門,看到裡麵是南北走向的街道,路東路西都是住戶人家。雨剛停,巴德哩看到路西邊有一個大莊門,門前有五棵柳樹,站著很多莊客。有一個人倒臟水,濺了巴德哩一身臟水。
巴德哩一看,怒火湧上心頭,跳下馬來,說:“你們這些匹夫,膽子也太大了!”他奔到那個人麵前,說:“來!太爺的衣服都臟了,你們好好給我收拾乾淨!”那些莊客說:“誰讓你從這裡走的!”巴德哩更加生氣,正要過去打他們,隻見從裡麵出來一個人,年紀二十多歲,身高七尺,麵如白紙,細眉圓眼;身穿淡青川綢大衫,漂白襪子,庫灰摹本緞鑲鞋;手裡拿著折扇,從裡麵出來,說:“你們這些糊塗的匹夫,為什麼欺負外鄉人?不準動手!”
那些莊客齊聲說:“少莊主爺,我們那個夥計倒臟水,濺了他一身,他就口出不遜。我們大家問他,他不講理。看他這個樣子,不如大家把他抓住,活埋了他!”那少年生氣地說:“胡說!你們去把這位兄弟的馬牽來。”說著,向巴德哩拱手,說:“大人不見小人過。請到我家坐坐。”說完,拉著巴德哩,一起進了路西的大門。
往正西是花園,裡麵有暖閣涼亭,遊齋跨所,樓台花草,非常幽雅。向北是垂花門。一進重門,門內有兩個十五六歲的小童,都穿著藍細布大褂,白襪,青布雙臉鞋,五官俊秀,在兩邊站著。
這個院內有北上房五間,大廳東西各有配房三間,房屋高大。院內擺著十六對花盆,盆裡都是奇豔的花草。中間有一個魚缸,裡麵荷花映綠。到了大廳,兩個小童把簾子一挑,二人進去。巴德哩看到,中間有木壁擋著,從東西兩邊都可以通到後院去。西邊有一個暗間,東邊有一個暗間。中間靠北邊的木壁前,有一張八仙桌,桌上擺放著文房四寶。兩旁都有椅子,房內古玩陳設很多。
二人坐下,有人獻上茶來。巴德哩說:“莊主貴姓啊?”那少年人說:“我姓麻,名貴。兄台貴姓?”巴德哩心想:“我是臨陣脫逃的,他這麼容易就讓我進莊來,我不要說出真名實姓,恐怕露出本來麵目,到時候會受害。”
想完,他忽然想起:“汝寧府參將劉傑,因為失守棄城逃走,我何不假冒他的姓名。”想完,就說:“我姓劉,名傑,原任汝寧府參將。”麻貴說:“原來是大人,我實在不知道,多有冒犯!來!”先取了幾件衣服交給巴德哩,麻貴說:“大人換衣服吧。”巴德哩說:“麻大爺,我也不推辭了。”他自己到東裡間屋內換好衣服出來。
麻貴又拿出各樣古玩、扳指、煙壺兒,說:“劉大人,你我二人是知己交情,把這些物件你帶上幾件。”巴德哩帶上一個扳指,拿了一個煙壺兒。不一會兒,下麵的人擦抹桌案,擺上酒席,說:“咱們喝酒吧。”
過了一會兒,菜蔬齊備,整齊地擺在桌上。書童兒斟酒讓菜,二人談心敘話。酒喝到半酣的時候,巴德哩說:“麻老兄台,你們這個莊村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為什麼不躲避兵災呢?”麻貴趁著酒興說:“我們這麻家莊,官兵不能來這裡滋擾。”
巴德哩說:“官兵是國家派大帥管轄的,是為了剿拿反叛的賊人,怎麼會攪亂平民呢!這話不通,就怕有賊人前來,那時候可就不好了。我看臨近彆的莊村都沒有人馬,為什麼你這麻家莊就不怕賊來呢?”麻貴一聽,笑了笑說:“劉大人,你此時是來私訪?還是來閒遊?”
巴德哩說:“我是臨敵脫逃,失守汛地,觸犯了國法。此時,我是有家難奔,有國難投!我也是信馬由韁,來到這裡,遇到了兄長。這是我的真情。”麻貴一聽,說:“你我結為兄弟,我把實話告訴你說。”巴德哩一聽,說:“好。你我就磕頭結為生死之交。”二人就對著拜了拜,各自說了年齡,巴德哩年長,麻貴年幼。
二人重新又喝酒。麻貴說:“劉大哥,你我既然是異姓弟兄,你我也談談肺腑之言。我實話告訴你吧,我們這座麻家莊,是天地會八卦教的地盤。我有一個爺爺,他是天地會中八路督會總的結義拜弟。當初我太爺在世的時候,住在山東登州府文登縣麻家莊。那吳恩是我太爺的乾兒子,我爺爺從少年時就喜歡練武,學會了遠拳短打,跟著吳恩,經常在一起。後來我太爺死了,我爺爺就和吳恩練習那長生不老的法術。
吳恩造反舉旗的時候,封我爺爺為一字並肩逍遙自在太平王。因為任山帶兵在北五省作亂,吳恩把生死白牌給了我爺爺,讓他到各處兼管軍馬,總理征北糧餉軍務。我爺爺名叫麻長榮,被派到了這裡,見到任山,我爺爺說要找一個僻靜的地方。任山他原籍是這個莊的人,就送我爺爺來到這裡居住,後來把家口接到這裡居住。
這兩天,因為大清營穆帥前來攻打汝寧府,我爺爺一聽,連日唉聲歎氣,對我說:‘麻貴,你過繼過來,我也沒有什麼給你。你把我這一份家私,挑細軟物件帶一些,你遠走高飛去吧。’我還有一個小叔父,才兩歲,他們打算今夜晚上三人上吊自殺。我正心中煩悶,到外邊遇見大哥你來了。這是我的真情實話。我們家中有一個生死白牌,就像令箭一樣,如果拿到汝寧府,任山一見,就得開城迎接,如同接到旨意一樣。”
巴德哩一聽,心中想:“我要是得了這個生死白牌,那時候我回大清營,也好將功抵罪。”正想著的時候,麻貴說:“來人!再把那紗燈點上,我今天一醉解千愁,明天再作打算。”
兩人正喝酒時,突然聽見外麵有人大聲怒罵:“好個麻貴!你這不要臉的小子,滿口胡言亂語惹事!”話音未落,簾子一挑,走進來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此人麵如冠玉,重眉大眼,鼻梁豐滿,嘴唇像塗了胭脂,身材高大,頭短脖粗。他穿著藍綢長衫,配著高腰襪子和山東鞋,乍一看竟有些像馬成龍。
麻貴一見來人是爺爺麻長榮,嚇得順著桌腿溜到地上,醉眼朦朧地癱在那裡。小童連忙把他攙扶到西屋去了。巴德哩見狀,脫口而出:“馬大哥,你怎麼到這兒來了?”麻長榮疑惑地看著他,並不認識,沉聲問道:“你是什麼人?快說!”巴德哩仔細一看,才發現認錯了人,連忙解釋:“我姓劉,名傑,是汝寧府失守的參將,無處可去才來到貴莊,被少莊主請進來喝酒。不知您是?”
麻長榮聽後語氣緩和下來:“原來是劉大人,多有冒犯。你這是不能回營了嗎?”巴德哩心中一動,歎道:“確實回不去了,家也不能回,真是走投無路啊。”麻長榮見他神色真切,便坐下與他閒聊。酒過三巡,麻長榮忽然提議:“劉賢弟,你我結為生死兄弟如何?”巴德哩答應下來,二人對著上方磕頭結拜,麻長榮為兄,巴德哩為弟。
這時,西屋裡的麻貴聽見了,嚷嚷道:“好啊!剛跟我拜了兄弟,又跟我爺爺磕頭,你膽子真大!我跟你沒完!”麻長榮怒斥道:“畜生!喝醉了就這麼無禮嗎?”隨後又對巴德哩說:“賢弟,有句話你記好:無論多急,千萬彆入天地會,一旦加入就退不了了。你現在回清營必死,落個不忠之名;入天地會,想逃也逃不掉。我是天地會的人,麻貴說的都是真的。我有件事托付你:我有個兩歲的侄兒,你帶他走吧,我給你收拾細軟,你帶他遠走高飛,讓他姓劉,算你劉門之後。”說完,麻長榮從木壁後往後院走去。
巴德哩等了許久不見他回來,心裡漸漸不安,怕麻長榮嘴上一套心裡一套要害他。他起身到院中查看,見四周無人,便翻身上房,往後院望去。後院有五間正房和東西配房,他來到前房坡,用珍珠倒卷簾的架勢,像夜叉探海一樣望向屋內。透過竹簾,隻見屋內燈光通明,正北花梨木條案上擺滿古玩,案前有張八仙桌。東邊椅子上坐著一位四十歲左右的婦人,梳著盤龍髻,插著碧玉簪,舉止端莊。她穿著藍綢上衣和青綢裙子,懷裡抱著個小孩,唉聲歎氣:“兒啊,你要是和為娘分手,以後誰是你的親人?長大後認劉家叔父為父,卻不知生身父母是誰,多可憐啊。都怪你父親做錯了事,才有這生死彆離。為娘就是死了,也死不瞑目啊!你再吃幾口為娘的奶吧,從此永彆了!”
麻長榮在一旁勸道:“娘子,彆傷心了,收拾東西讓他走吧,你我夫妻一死就解脫了。”說完走進西裡間。巴德哩正聽得入神,突然感覺後房上有人舉刀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