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傅抬起頭,手裡的布料被他輕輕放下。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鏡,渾濁的眼珠在鏡片後打量著趙小麗。
“我不做樣衣。”他的聲音帶著長年累月的疲憊,“隻接熟客的活,改改衣服。”
說完,他便低下頭,拿起桌上的一個線軲轆,不打算再多說一個字。
這反應在趙小麗的預料之中,她沒有退縮,反而往裡又走了一步,小心地避開地上的碎布頭。
“師傅,我不是在開玩笑,我是認真的。”
“我看了您掛在櫥窗裡的那件黑褂子。”趙小麗的目光,落在了店鋪角落裡掛著的那件衣服上。
那件衣服現在被挪到了裡麵,但依然很顯眼。
“那件衣服的盤扣,是手工編的,扣眼鎖得比機器還整齊。肩線和袖籠的接口處,是包邊縫的,一點毛邊都看不到。”
這些細節,普通人根本不會注意。
老師傅繞著線軲轆的手,慢了下來,但他依舊沒有抬頭。
“看出來又怎麼樣?”他悶聲說,“那是吃飯的手藝,不拿來炫耀。”
“我找您,就是因為您的手藝。”趙小麗誠懇地說,“我的設計,需要您這樣的手藝才能做出來。普通的裁縫,做不了。”
“嗬。”
老師傅發出一聲短促的冷笑。
“口氣倒是不小。”
“現在的小年輕,畫兩張圖,就都以為自己是大師了。”他將繞好的線軲轆扔進一個竹筐裡,發出一聲輕響。“我這輩子,見過的設計師比你走過的路還多。最後做出來的衣服,都是一堆垃圾。”
他的話很難聽,毫不客氣。
趙小麗的心往下一沉,但沒有生氣。
這是老師傅的保護殼,被太多不懂裝懂的人煩過之後,豎起的尖刺。
她深吸一口氣,換了個說法。
“師傅,我打算用的麵料,是香雲紗。”
聽到這三個字,老師傅整理東西的動作,徹底停住了。
“香雲紗?”
“對。”
“哪家的?”
“德昌紡織廠,陳老板手裡的。”
老師傅沉默了。
德昌的陳老板,在羊城做布料生意的人,沒有不知道的。
而香雲紗,這種嬌貴又難伺候的麵料,也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駕馭的。
“香雲紗做樣衣?”老師傅的眉頭皺了起來,“小姑娘,你知道那東西多貴嗎?你知道那東西一下水,縮率多大嗎?你知道它多難裁嗎?剪刀下去,偏一點,整塊布就廢了。”
“我知道。”趙小麗點頭,“我還知道,陳老板最近有一批香雲紗,是次品。”
老師傅的表情,終於變了,他扶著桌子,慢慢地站了起來。
他個子不高,背有些駝,但站直了身體,卻有一股說不出的氣場。
“次品?”
“嗯。過河的次數不夠,泥裡的礦物質沒吃透,導致布料的顏色不夠黑亮,有些地方還泛著不均勻的紅棕色。”趙小麗把自己在德昌紡織廠說過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我就是要用這批次品布。”
“為什麼?”
“因為便宜。”趙小麗的回答很實在,“也因為,它的不完美,正好符合我的設計。”
她從包裡,拿出了那本畫稿。
“我的設計,是一件改良旗袍。我打算利用它顏色不均勻的特點,在裁剪的時候,特意將那些泛紅的色塊,布置在領口、袖口和裙擺的位置。”
“這樣一來,缺點就變成了特點。”
“就像是水墨畫裡的漸變和留白,每一件都會是獨一無二的。”
趙小麗翻開畫稿,將那張靛藍色旗袍的設計圖,遞到了老師傅麵前。
她沒有直接把畫稿塞過去,而是雙手捧著,保持著一個遞送的姿勢。
老師傅的目光,從趙小麗的臉上,慢慢移到了那本畫稿上。
他做了一輩子衣服,和布料、剪刀、縫紉機打了一輩子交道。
他太清楚這其中的門道了。
一個設計師,如果隻懂畫圖,不懂麵料,那就是空中樓閣。
畫得再天花亂墜,做不成衣服,也是廢紙一張。